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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珊一边想着丈夫,一边醒了。醒来的时候她在哭,刚才做了个古怪而又漫长的梦:她和阿威在一座广大的坟墓里,两人都活着,四周全是兵马俑,守卫着一个早已死去的皇帝。阿威看着周遭的这番奇观,一直看一直看,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的脸……

北方饱受番族蹂躏,不过卢超在那边还有一些消息来源,大概一个月前,卢超的去信询问得到了回复:汉金城大火已经灭了,目前正在重建——当然,用的是奇台的劳力。占领者允许人们埋葬死者。他们想让生活恢复常态,让百姓交税、纳贡。僧人道士们在尽量统计死者人数和姓名。

人们发现了齐威和他双亲的尸体。信上没有多说,考虑到坊间流传的那些事情,或许不说也好。

林珊在东坡的供桌上,多点了根香烛,插在自己为父母点的香烛旁边,卢家人也没说什么。林珊觉得,他们对她实在是太纵容了。

第一次在供桌前这样做时,诗人就在他身边。他自己也诵了一段经,然后拄着拐杖,静静地站在那里,以示对死者的尊重。供桌上有一支香烛放在离其他香烛稍远一点的地方,她看见卢琛最后才把它点上。她也没有多问。

立春那天早上,林珊有一种感觉,像是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活着,弄不清楚卢琛是不是活着,以及他们是不是真的站在这里。她把母亲的耳环放到供桌上,同时又看了卢琛一眼,征求他的同意。

如今早上天气特别好时,林珊吃完早饭,会绕着田庄到处走走。在东坡吃饭可真是奇怪,庄上人不少,但只有佃户们会凑在一起吃早饭。有时候卢马也会来,有时候则是管家。吃完饭,卢马就会到账房去处理账目,打理农庄。在这里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生活节奏,彼此只是偶尔才会有些交流。林珊从没有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里住过。

诗人有时候会夜不归宿,似乎也没有人挂在心上。别人告诉她,河对岸有个村子,村里有座道观,卢琛时常在观里过夜。他喜欢跟观里的道士谈天说地,还给他们送酒。

诗人的弟弟一天到晚都在读信写信,他急于了解外面的情况。他向新朝廷递送奏章。卢超在骨子里仍旧是一名朝廷官员,想要为奇台这半壁江山尽一把力。知祯皇帝和新上任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还没有召他入朝,在林珊看来,他简直要被撕成两截了,一半心里装着职责,另一半则情愿留在东坡,只为享受这里的哪怕片刻安宁。

时局如此,哪里又有什么安宁呢?有这样的念想真的切合实际吗?念想,即便只是这两个字,都会让她想起待燕。

上午一直在下雨。林珊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和风声。刚才的梦渐渐淡去了。她感到罪责,感到伤心,尽管后者成分要多一些。林珊渐渐开始明白,其实,他早就已经离她而去,远在他死之前。可是他们曾经彼此分享过远比平常夫妇还要多的喜悦,那段时光,那段回忆……那段回忆值得她为之悲伤。

林珊把他们夫妇整理的最新的金石目录随身带了过来。她想着也许哪天再往上面添一点东西,写一篇序,讲述他们夫妇二人的故事。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奇台还在。阿尔泰人在下游的大江北岸安营扎寨。如今是春季,卢超听说他们正在造船,他们打算渡江。

她在冬天亲笔写了封信寄往西边。是一种责任感催着她提笔。她把信交给西去的士兵,让他帮忙带去。邮驿早已不堪使用了。百姓们朝不虑夕,流离失所。到处都有山贼匪盗,士兵摇身一变成了强梁。还有饥荒。

不过林珊还是收到了回信。这封信寄到了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东坡。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诗人卢琛的住处。林珊觉得,卢琛就像是灯塔上的火光,昭示着奇台如今的模样。

一个人能成为一个帝国的灵魂吗?这样的人不应该是皇帝吗?林珊完全不了解这位年轻的皇帝,只记得曾经在“艮岳”见过他一两回。南逃的路上,彼此一句话也没说过。

王朝可能衰落——也可能偏安一隅。但是不论王朝将走向何种结局,东坡的这位诗人,林珊心想,他的言谈,他的勇气,他的风趣、温和还有愤怒——他将会成为人们记住这个王朝的理由。

管家寇尧,阿威生前的(唯一的?)心上人,写信来说,他和孩子都在齐威母亲的娘家,在非常南边的地方,十分安全。他们去时随身带了封信,还有书面凭证,证明丽珍是阿威的养女。林珊知道,凭着婆婆娘家的名望,丽珍会在家里住下,还会像大户人家的女儿一样成长——如果他们能活下来。他们家地处偏远,一定能安然无恙吧?

有时候早上醒来,林珊还会想,她应该亲自抚养丽珍,正经说来,她可是丽珍的母亲。不过这是个愚蠢又危险的念头。阿威都不想她知道有这么个女孩,担心她把孩子带上她自己这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