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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珊心想,那天过得可真不太平,从白天到黑夜,一整天都是。

如今,不论林珊写了什么,卢琛都是有信必回。他说他十分欣赏林珊的词作,他也填词,把作品寄给林珊。林珊至今仍然认为,诗人错用了“词”的形式,词的主题原本要简单得多,而卢琛却将词改造成了一种严肃的诗歌形式。这些观点,林珊还是姑娘家时就跟他说过,那是在席文皋的花园里,彼此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想来真让人心惊。

毫无疑问,卢琛喜欢她像这样与他交锋。他会在诗中打机锋,逗她发笑。林珊想要卢琛与自己辩难。而卢琛则始终保持着他的一贯态度——彬彬有礼,机智风趣,热心体贴。

他曾经邀请林珊——还有她丈夫——来东坡做客。身在广大的新安城里,林珊很想现在就去。她还会想象那里的场景——众人在树荫下谈笑风生,一派和乐景象。

卢夫子的弟弟和儿子都在遥远的北方,不过眼下兴许已经回汉金了。卢超被任命为朝使,出访一个反叛萧虏的部落。林珊知道,这场叛乱被视为一个机会。卢超彼时仍遭放逐,让他回京领命,是个不同寻常的决定——如果不是想故意害死他的话,林珊没忘记补上这个想法。

要杀人,用不着这么麻烦。父亲曾经这样对她解释道:太师杭德金告老还乡,住在延陵附近的一处田庄,可以肯定他绝对不希望禁军北上。而卢超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不肯趋炎附势,派他出使,杭德金就可以借以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卢超建议与这个部落会盟,并且发兵与之共同行动,那就是说,这个建议就是一名外交老手的真实看法。如果卢超回来也同样反对会盟,别人也很难指责说这背后有人指示、卢超没有说实话。

新任太宰寇赈已经返回朝廷,他一回来就开始夸夸其谈什么光复故土的千载良机。父亲在信中说,同这个新太宰争辩,需要极大的勇气。

卢家两兄弟有的是勇气,这一点毫无疑问。卢琛的信里有时候给人的感觉是,自从活着离开零洲,诗人就打定主意,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

林珊离家前收到的最后一封诗人来信中有一首诗,林珊至今都记得。这首诗是对御花园那首词的回应,林珊刚一读完就把它烧掉了,不过她猜想这首诗卢琛一定写了不止这一份。烧掉它,保护的是林珊自己,而不是诗人。

人皆养子望聪明,

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

林珊还记得,当时读到这首诗时,自己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至今想起来林珊还是会脸红。真是胆大妄为,什么人敢写这样的诗?即便是当时林珊在震惊中笑岔了气,她还是环顾四周,以确保周围没有人。那封信拿在手里都感觉烫手,那首诗里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团火焰。她把信丢进炉子里,把它烧成了灰。

这天早上,林珊本打算去曲池苑,可是掌柜的妻子却叫她暂缓一步——又要下暴雨了,她说。早上的天空明净透彻,不过林珊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所以她也就依着老板娘,留在客栈里。

她先是给诗人写了封信,然后给父亲也写了一封。快到中午的时候,大雨倾盆而下。天空乌云漫卷,黑压压的一片,林珊在屋里简直没法写字了。于是她站在窗边,看着天上电光闪闪,听着雷声咆哮着滚过整个新安城。

暴雨过后,林珊走到湿漉漉的阳台上。空气中已经能感受到一股清甜的凉爽。虽然这清爽持续不了多久,不过大雨将夏日的扬尘刷洗干净,林珊还听见了鸟叫声。楼下庭院里有一眼枯泉,池子里贮满了雨水。梨树的叶子闪闪发亮。

林珊叫一个侍女去召来轿夫和护卫,然后就去了曲池苑。时值仲夏,天长夜短,尽管市镇广大,她还是能在天黑前赶回来。

下楼的时候,她冲掌柜的妻子笑了笑。“刚才幸亏有你提醒。”她说。那妇人看起来很高兴,垂下眼睛走开了。林珊突然想念起父亲来。到最后,她还是会回家吧。

想要个孩子,这念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就跟刚才那场暴雨一样,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想要个孩子。

曲池苑在新安城的最东南角,紧挨着城墙。不同于皇城之内的御花园,也就是早先遇见野狗的地方,这里在过去就是用来供百姓游乐的。

这一带也是新安城地势最高的地方。从这里望出去,整座市镇都能尽收眼底,新安城布局对称工整,满目疮痍却让人心惊肉跳。从这里远眺,能望见城北的皇宫和城西的金光门,以及城门上破败的塔楼。

这里还有一座高塔,足有十层楼高。高塔过去是一处卓门圣地,如今虽仍旧挺立,却并不安稳。护卫告诉她,塔内楼梯朽烂,三层以上的楼板都不牢靠。林珊看见,高塔外墙有过火的痕迹。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倒了。两名侍卫中的那个高个子如是说。这个侍卫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林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