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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东西在叮咬他的脑门,就跟木匠凿木头一样。任待燕一巴掌甩过去,抬起手来看,上面沾着血,在月光下,血色看起来十分怪异。他想起自己在汉金提点刑狱司的衙门里睡的床,想起王黻银的美酒,想起京师沿街随处可见的美食。

他把思绪转向别处。一想起汉金城,迎面而来的回忆远不止是松软的床和街头小吃。顺着思绪往下走,还有很多是他绝不该多想的事情。

那回他上朝陛见,官家赏赐他银两和城里的一座宅子,宅子里还配了仆人;不光如此,官家还擢升他为禁军统制,也就是如今的军职。

太师杭德金头天晚上辞去官职,所以那天早上,宫中一片骚动不安,对任待燕的嘉奖也是一切从简。从头到尾,任待燕一直都在想,要是父母看见这一幕,哪怕只是听说此事,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几乎能看见二老的神情,听见他们激动的心跳声。养儿就是要光宗耀祖,要是命好,儿女还会供养自己安度余年。

如今任待燕有钱了,他会遵循孝道,把钱送回家供父母使唤。有了钱,他还能接济别人,还能自己成亲。这些念头他都想过,他还想过生个儿子。可是紧接着,他就开始为西行做准备——途经延陵,前往新安。

他是名军人。终于当上军人了。他是个武官,并且明白自己来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除此之外,一切都只是让他分神。

赵子骥毫无悬念地和他一道西行。此外,当初一道离开水泊寨的人里,除了赵子骥,还有一个人也随他们一起上路。剩下的人仍旧留在提刑大人身边。任待燕并不怪他们。命是他们自己的,汉金也是个好地方,当个亲兵跟着王黻银,日子可比跟着任待燕去西北打仗舒坦多了。

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犯傻的其实是赵子骥,还有一起上路的那个弟兄。任待燕又想起汉金城里的物和人,于是他强迫自己别去想了——别去想了,这一手他如今已是驾轻就熟。

月亮越升越高,月光透进破烂的仓房,照出的光影也在慢慢移动,给仓房内的草料和牲口都洒上一层银辉。

任待燕想,有好多诗歌都是在咏月。司马子安就写了一辈子月亮。传说他后来想拥抱水中的月影,结果自己淹死在河里。

任待燕并不相信这个传说。人一旦出了名,就会有各种传奇附会出来。就算只是个小地方的名人,也是如此。游艺会,他悄没声地坐在一间客栈里听见别人说,那个叫任待燕的山贼,其实是个打虎的猎户,光凭着一口刀,就杀了二十来头猛虎。

老百姓都爱听故事。

他又想起这几天听到的故事。这几天,他假扮成走私贩子,在各个村子里四处走动,做些虎血粉换琥珀的买卖。

不论是在奇台还是北方,虎血都是一味包治百病的良药。虎血仅限官府专卖,民间严禁私营,并且因为杀虎取血并不是个好营生,所以虎血价格奇高。

任待燕跟人一边喝酒一边谈生意,顺便打听到不少事情,其中有一件事——他听过好多遍了——听来着实让人不安。

东北有个叫阿尔泰的部落造反了,不光如此,倘若这些边境村落里的人说话可信,那他们如今已经攻下了萧虏帝国的东京。

即便是在这里,在萧虏帝国的南端,空气中仍旧弥漫着不安的情绪。呵,倘若这个消息确凿无误,那人们感到不安也是在所难免。这变故发生之快,着实让人心慌。本地的萧虏驻军原本用来监守这里的奇台农民,如今也躁动起来,而且很有可能会调往北方作战。任待燕躲在仓房里,一边心想,一边用手拍打蚊虫。

任待燕可以从中创造机会,只是眼下他既没有足够高的军阶,也没有领到命令来做任何事情。他面对的困难直接而不可避免:倘若真如别处风传的那样,明年就要开战,并且奇台大军还要挥师北上,进兵草原,那留给他的时间就所剩不多了,他必须在那之前做完他该做的。

他必须在这支行动迟缓的军队里尽快地得到拔擢,还需要来到这里,在萧虏境内搜集情报……整个奇台似乎只有他一个军官明白深入敌国侦察的必要,也只有他宁愿为此承担一切风险,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任待燕心里就有答案。这个答案也能够解释定西军何以兵败厄里噶亚,十四故州何以沦丧,以及当初收复故土的战争何以无功而返。

奇台对自己军队的恐惧,远甚于对它的依赖。

这两种情绪缠夹不清,要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和守卫——帝国,这根本就不可能。而任待燕自己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冒进或是野心勃勃,不然的话,他将会在军队和朝廷两面树敌。

任待燕决定不拍虫子了,看看自己能忍多久。他听见水牛的尾巴一刻不停地甩来甩去,同时发出低沉的、闷闷不乐的哞声。这些牲口要被虫子活吞了呀,任待燕心想,最起码,人家还有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