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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这里,寇赈赶紧回头朝后张望。如今他已经形成一种直觉,只要夫人进到屋里,他一下子就能知道,尽管夫人行动起来悄无声息,既没有裙裾拖地的沙沙声,也没有穿木屐走路的呱哒声,也没有喘息声,别在腰上的钥匙和扇子也一丝声响都没有。

夫人就是这样,悄无声息,让人恐惧。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这个房间装饰奢华,珍玩古董,南海珊瑚,檀木椅子,黄梨书桌,墙上装饰着镶有象牙的嵌板,还挂着寇赈亲笔书写的诗句。他的字体独具一格。

寇赈品位很高,眼光独到,而且家底殷实。他和邬童通过“花石纲”相互认识,两人由此发迹,身价地位迅速蹿升,同过去比可谓天壤之别。

寇赈就是随着他那些奇石古树一起,进入汉金,登堂入室。

如今官家跟他比跟太师还要亲近,据他估计,像这样已经有两年了。寇赈经常做这样的估计。如今他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到老瞎子的视力再稍微衰退一丁点,公务上的负担再大一点……

这些计划原本已经在逐渐变成现实了。

他看向屋子另一边的妻子,玉兰那黑得像玛瑙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怒火,看得寇赈心惊肉跳。玉兰发起怒来气势惊人,寇赈觉着,那双大眼睛深不可测,像是能把整间屋子连他一块儿吞掉。

那几个侧室总是哭哭啼啼,到现在都躲在内闱,像猿猴一样哭个没完;但是他的夫人,身材瘦削的玉兰,却会像毒蛇一样,怒火中烧,聚集毒液,盘起身子,然后猛力出击。

寇赈一直很怕夫人。从正式定亲那天上午,他俩第一次见面时起就是这样。后来的洞房花烛夜,那晚她所说的、所做的,让人震惊,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从那晚起直到今日,玉兰总能撩拨起寇赈最强烈的欲火,哪怕他一直害怕她。也许正是因为他怕她。

对男人来说,结婚多年仍然对妻子有那么强烈的热情,这事真是可悲。要知道,不论是年轻的小妾还是风尘中的妓女,都十分乐意去取悦男人,只要能想得到,任何花样她们都愿意尝试。

寇赈的夫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缭绣襦裙,腰带上缀着金丝,衣衫笔挺合身,领子很高,遮住喉咙,正是养尊处优的妇人的样子。她吸一口气,身子一动不动。

就像蛇一样。寇赈一边看着她,一边想。据说,北方有一种蛇,在进攻前会发出一种咔咔咔的声响,就像赌徒摇骰子一样。

“太师怎么还没死?”她问。

夫人的声音时常让他联想到冬天。北风呼啸,天寒地冻,皑皑大雪覆盖着尸骨。

寇赈这才发现,夫人的手在颤抖。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已经狂怒不能自已。她从来都不知害怕为何物。她会怨恨,有无休止的欲望,倘若不能掌控全局,她会怒火中烧,但她从来不会害怕。

寇赈会。他现在就十分害怕。上午的事情刚刚过去没多久,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寇赈仿佛身在一条大河的对岸,岸上一条渡船都没有。他眼看着大河这一岸的一切已然成了一片白地,却被困在对岸,无力回天。

寇赈老家的那座城里有一块碑,是给他立的。他在心里描摹那块碑的样子,想象它如何坍圮,长满野草,上面评述自己一生的碑文如何被时间湮灭,被世人遗忘。

他看向妻子,听见院子另一边的女人中气十足地号啕大哭。

他说:“让我在‘艮岳’里杀他?当着官家和殿前侍卫的面?”寇赈一向擅长揶揄讽刺,不过刚才的表现并不算好,他也知道这并非夫人的本意。

夫人抬起头。“一年前我就想毒死他。我早就说过。”

的确。寇赈知道,他们俩之间,可以说,夫人更具男子气概,行事更加果断。而他则更擅长察言观色,细致周全,迂回地采取行动。卓门书生都有些优柔寡断。不过他一直强调并且深信,在这个朝廷里,在每一个奇台的朝廷里,大权在握的都是做事最细致的人。

除非出了今天上午这样的事。

“出事的是军队啊,夫人。一旦邬童的麾下部队输——”

“老爷你错了!一旦邬童输了——可把那太监抬上统领位置的是你。我早就说过这样不行。”

她确实说过,这真让人气馁。

“他打过胜仗!而且对我忠心耿耿。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而且一辈子也成不了家。要是那个统领贪图军功,回来又想往上爬,那你就高兴了?”

夫人刻薄地笑着说:“倘若这个统领记得带上攻城器械,我才会高兴!”

又说这个。

寇赈一边回答,一边痛恨自己的语调:“是那个花匠!要不是他——”

“不是他也会是别人。老爷,当初这个消息一传回来,你就该参邬童一本!不然别人会把他跟你绑到一起告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