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寇少宰,”那天早上,官家在花园里说道,“朕很不高兴啊。”

寇赈站亭子下方,站在洒扫干净的小径上,难过地低下头。“陛下,为陛下排忧解烦是臣子的本分,若是陛下的臣子犯了过错,只要陛下明示,臣定当责令其弥补过失。”

官家的脸色依然冷冰冰的。“朕看这次,正是卿的过错,让朕一个上午都不得安宁啊。”

尽管视力衰弱,杭德金还是看见寇赈朝自己这边瞥了一眼,然后又看着官家。眼神闪烁。杭德金心想。也许是无关痛痒的敌意,不过这是他挑起来的。

他看见寇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动作干净利索,惹得杭德金一阵嫉妒。少宰的胡须和头发还是黑的,背也是直的。而且,毫无疑问,他的眼睛很清朗。

官家不耐烦地让他起来。寇赈小心翼翼地稍作停顿,然后才站起身来。一直低着头,两只手恭恭敬敬地笼在袖子里。杭德金心想不知道他的手会不会抖个不停,很有可能。

寇赈低着头,看看脚下平整的石子路——还有跪在地上的园丁——说:“臣等此生皆为侍奉皇上,陛下说臣失职,臣万分惶恐。”

“过,”官家说,“犹不及。”

杭德金眨了眨眼。这句话颇有深意。官家真能出人意料啊。不过这句话可不能用来说官家自身的“不及”朝政。原因之一,就是官家疏于朝政,正好让杭德金得以独揽大权这么多年,并且依照心愿塑造奇台。

寇赈此人之圆滑有如上等丝绸,他喃喃道:“陛下明鉴,臣忠心耿耿,侍奉陛下,的确难免逾矩。”

可是官家今天既难过,又严厉。听了寇赈这样避重就轻的辩白,官家摇了摇头。“员外郎林廓,为何要被发配到零洲岛上去?”

杭德金几乎能感觉到寇赈松了口气——他现在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了。小事一桩,不难处理。

少宰说:“陛下隆恩,竟过问这等小事,令臣惶恐!”他的声音浑厚,风度翩翩。从没有人这么形容过杭德金,年轻时候都没有。

“朕看过有人为员外郎求情的书信,朕要问问,朕一向以仁爱治天下,在这件事上,朕的仁爱去哪儿了?”

这一回,阿谀奉承不顶用啦。看得出,寇赈正在思量其中的深意。他清了清喉咙:“陛下明鉴,为陛下与社稷清除隐患,正是臣子的职分,在我们四周,危险无处不在——”

“员外郎林廓算什么危险?”

又是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官家此刻的情绪很危险啊。

寇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回他真的有些犹豫了。“臣……他联络旧党。旧党意图扰乱朝纲,居心险恶啊陛下!”

“他写了本书,品评延陵诸家花园,去年还呈送给朕一本。朕读过此书,书中的记述颇可圈点。”

杭德金满心喜悦,面上却没有丝毫显露。他心想,这下,寇少宰知道此事干系有多大啦。

“陛下,他去拜会席文皋!”

“陈年旧事,拜会席文皋并不犯禁,很多人都拜会过他。他去席文皋那里是向他赠书,那书里提到了席夫子的花园。朕再问一次,林廓到底何罪之有,居然要发配到零洲岛?”

“卢……卢琛那天也在席家!当时卢琛正遭发配去往零洲,他们却与之相见,这……这无疑是想要谋逆!”

该开口了。“席夫子的清名可不能这样污蔑。夫子已经来信,说员外当时并不知道卢琛也要来。席文皋在信里说,他当时正为故人南放感到难过,于是他邀请林员外也在同一天来,为的是排遣忧思。林廓那天还领着千金同去。他女儿现在已经嫁给一位宗子。他女儿也来信讲了同样的事情。少宰大人说他们意图谋逆,不知是有何发现?”

寇赈看向杭德金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恨意。这眼神足以让人后背发凉,不过,杭德金是寇赈的顶头上司,而且,这个眼神,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更何况,今早的核心部分他们还没有触及呢。这一点,杭德金心里明白,寇赈却还一无所知。

寇赈说:“席文皋终其一生,都念念不忘他的同党和门人。”

官家说:“夫子天性如此,让朕佩服。”他略一停顿:“立刻传朕旨意,赦免林廓零洲流刑。林廓品秩擢升二等,薪俸、田宅一应调整,以示安慰。林家女儿女婿随朕同游御花园。这女子书法精妙,朕要见一见她。自今日起,处置旧党剩余成员诸多事宜,皆由太师督办。朕心难安啊,凯侍郎。”

寇赈自然又是跪倒在地。实际上可算是紧挨着那个园丁跪下了。他叩首——前额抵在石子路上——失声道:“臣尽忠皇上,万死不辞。”

官家说:“朕知道。”

杭德金心想,一旦龙颜大怒,官家的表现真是让人印象深刻。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不过一旦遇上定会叫人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