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瀛台铁勒 第五章(第2/4页)

我不知道瀛棘的五万多人都聚集起来的群体会显得如此庞大,遵循着大合萨的脚步走出来的那片空阔大场容不下这许多人,于是他们如同流沙一样流淌到卡宏的方正院子里,流淌到卡宏和卡宏之间的缝隙里。我看到他们头上腾腾的热气,甚至盖过了营地外刮着的白茅风。这些粗壮的在蛮荒的草原上成长出来的新一代瀛棘汉子痛饮着粗陋的黑麦酒,像真正的草原游牧人一样用刀子切割羊肉,敞开胸怀面对寒风。他们在下面窃窃私语,他们望向王座上这个小孩的眼神是好奇和复杂的。我才不管这些呢。他们穿着形形色色的破败衣裳,看上去就像破烂的兽皮拧成的绳索铺满了地面,但这是被恶劣的北荒锻炼出来的五万虎狼,我知道他们绝不害怕死亡——他们会害怕我吗?

这五万人的目光里,我仿佛行走在一片寂寞的旷野里,四野雪白。大合萨紧紧跟着我,一个晚上都是他告诉我该干什么,该喝什么,该说什么。他的脸上有一种喝醉了的神气,醺得他脚步不稳,但他依旧旋风一样冲动。这可真奇怪,这个以智慧闻名的老头莫非被这些拜伏在脚下的密密麻麻的人潮冲昏了头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被这股旋风夹带着前进,木偶一样僵硬的动作仿效他的示范,却抬头望向背后那所黝黑的卡宏中坐着的两个人。他们隐藏在阴影里,让下面拜伏的人看不清楚,但他们才是瀛棘真正的主人,真正的王者。

赤蛮把一匹雄壮的白马牵到一道土坎前,那匹马走到前头,似乎闻到了死亡的味道,长嘶一声,人立而起。赤蛮就在那一瞬间里将刀子插进了白马的脖颈里,他用的力如此之大,整个小臂都伸进了伤口中。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亮光。

他们连续将三匹马和三只羊杀死在那道事先挖开的土坎前,然后,我在这残留着血的气息的土地上,面对有熊山洒下马xx子酒。一定是喝醉了的大合萨抓住我的手,开始吟唱着古老的颂歌,那一刻有人发誓听到了山上传来熊的咆哮和毛发抖动的声音。篝火仿佛也冻结了一瞬间,人们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了空中。

我看到铁勒延陀的笑有几分不安。这几分不安如同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肚子里,趴在那里蛰伏下来。

天色微微透明的时候,一些喝多了的人开始横七竖八地倒下,宴席终于显露出快要结束的迹象,我溜下那座庞大而冰冷的宝座,逃到了我老师住的房间里。

我的老师古弥远那时候坐在门下的阴影里。他的脸在门外漏进来的篝火辉映下是多么苍白啊。卡宏里只有一点青白的烛光,在冰冷的空气中左右飘摇。

我察觉到一丝落寞的气息,老师的心也有解冻的时候啊,在某个时刻,他也会流露出自己的情感吗?我正在成熟,正在向上爬,哪怕这儿是满布危险沟壑的月牙湖的冰面,但我还是在照着他的设想一步步地走向权力的巅峰。他为什么要难过呢。

“为了一个很远很远的人。”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突然微笑着对我说。

他的过去是一个谜。据他的说法,那个人不仅仅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那件事也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可我却始终觉得他所说的那个人很近很近。也许就在眼前。

“我是想起了小时候啊。”古弥远承认说,他突然问我,“阿鞠尼,如果哪一天,我也成为了你的敌人,你会怎么做?”

烛光抖动着横滚,突然一晃,又扭动着向上弹跳起来。这团火的精灵就如被风卷动的旗角,如果要推算出它下一瞬倒向何方,就会耗费一生的精力和时间。古弥远没有看我,他凝视着那一团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星星之火,似乎真的在测算烛光的方向。他的脸在烛光下显得软弱和疲惫,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要动手的话,只有此刻,是的,就是在此刻才有机会。

我没有转头,只是偷眼瞥了瞥桌子下面,那里的墙壁上靠着把蛮族人常用的长马刀,如果一伸手抓住刀柄……我可以用赤蛮教我的刀法,横切古弥远的下腹,快速,狠辣地一抖刀尖,就可以割开一道极深的致命的伤口;我还可以翻腕,斜劈开他弯着的大腿,自下而上地撩开脐下三寸到胸骨的地方,让他的鲜血和内脏喷溅到五尺之外的地上……可我的胳膊太弱小了,这些刀术都需要手腕的力量和腰背的爆发力。我才六岁啊。我怀念起赤蛮那强壮的肌肉虬结的胳膊来。而古弥远看着发呆的我微笑,似乎看出了我的每一步盘算。

他只是展现了这么一瞬的软弱,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恢复成那个无可挑剔、无可战胜的人了。

“如果你不是六岁,你会抓起它来吗?”他毫不客气地问。

我茫然想了一会,回答说:“要是再过两年,再过两年我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