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者之舞(第6/12页)

雪怀青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师父逼着独自一人下到某个墓穴里去的情景,当时她只有十一岁。墓地里并非一团漆黑,而是有绿莹莹的鬼火飘来荡去,小动物们在泥土里钻来钻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仿佛是死者的骨骸在轻轻颤抖。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陈腐的气息,仿佛那些尸体经过长久的演化已经变成了某种佳酿,那气味实在让人作呕。

她一步一步地踏入这片灵魂的栖息之地,只觉得全身的每一处皮肤都在发凉,头发仿佛要根根直立起来,那种植根于每个人内心底处最深沉的恐惧如野草般疯狂生长。但她不能后退,只能向前,目的是挖出这个家族墓穴里新近下葬的一具“可用”的尸体,用来培养成她所拥有的第一个行尸。尸舞者对于自己专属的行尸有一个特定的称谓,叫做尸仆,一具保存得当的尸仆往往可以使用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几乎可以算是尸舞者最为忠诚的伙伴。

雪怀青就在这样一个寒冷彻骨的冬夜走向了她的第一个尸仆。这具尸体是一个健壮的女性,是这个小有名气的武学世家新近死亡的一员,初入门的尸舞者往往会选择这样的尸体,因为体质出色,方便控制。

穿过了长长的墓道之后,她站在了那具最新的棺材面前。掀开棺盖,新鲜尸体的臭气迎面而来,但雪怀青能够通过气味辨别出,其腐败程度仍然在“可用”的范围内。通过特殊配制的药物,这种腐败可以被逆转,让尸舞者得到一具完整好用的尸体。但这种修补就好比铁匠补锅或者木匠修门,只是修补好一件物品,却不能给尸体带来新的生命。

雪怀青凝视着眼前这具女尸。死者面容姣好,体态健美,倘若不死的话,大概有不少世家公子年轻才俊来追求吧。但现在她死了,只是一堆等待腐烂的肉和骨,只有尸舞者才能把她从蛆虫的口中拯救出来,赋予她全新的存在意义。

两枚长长的钢针分别刺入了死者的头顶和心脏,将毒质注入。尸舞者可以用尸舞术操纵任何一具新死不久的尸体,就像雪怀青对她的养父所做的那样,但要做到长期操纵并保持尸体不腐烂,就必须配合毒物及其他一些更高深的心法,而要让行尸成为只听从一名尸舞者驾驭的尸仆,更是需要一种被称为印痕术的特殊操作。在此之前,虽然雪怀青也操纵过一些行尸,但尝试制作尸仆,还是第一次。

毒药通过伤口进入了死者体内,开始重新刺激肌体的活力和体液的流动,而此刻的雪怀青必须要做一件最要紧、却也最令她恶心和恐惧的步骤。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她终于还是颤抖着伸出右手,把食指放进嘴里,用力咬破出血。然后,她把食指放在了死者的额头上,在那里细心地描画出一枚符咒。

冰冷而粘腻的触感。这个女子还活着的时候,想必肌肤也是温暖而细腻的,带着少女的体香,但现在却只剩下了死亡所留下的深深烙痕,每一次触碰都让雪怀青觉得头皮发麻,像有千万根钢针在刺着她的背脊。她强行压抑着自己叫出声来的冲动,近乎机械地绘制完了符咒,然后开始催动印痕术的最后一步。那枚血红色的符咒逐渐变淡,最终从表皮上消失,完全被吸入体内。

成功了吗?雪怀青不知道,这毕竟是她第一次使用印痕术,要验证是否起效,还需要用尸舞术操控尸体试试看。她一边想着,一边尝试着给尸体发出了一个指令,但由于心情过分紧张,这个指令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她本来只是想让尸仆抬起手来,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尸仆猛然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双冷若寒冰的死人的手,就像铁箍一样圈在她的手腕上。

雪怀青终于爆发出了一声再也难以忍耐的惊声尖叫。这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尸舞者,而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十一岁少女那样,在一个幽暗可怖的墓穴里被一个死人吓得歇斯底里,过去修炼的种种意志、忍耐、从容、应变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再多叫两声,这个家族的人就会赶到了,你懂得什么叫瓮中捉鳖吗?”师父的话语从墓穴的入口处冷冰冰地飘过来,恰似一团飘忽的鬼火。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儿像个小孩子一样尖叫,这样你就可以被抓起来任他们处置了,”师父接着说,“你也可以扔下你的尸仆独自逃走,这样你就可以被我逐出师门了。如果这两个选择你都不喜欢,那么摆在你面前的其实只有一条路,能不能做好,全看你自己。”

师父不再说话了。雪怀青咬了咬牙,猛然低下头,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血立即流了出来,但全身筛糠般的战栗也奇妙地停止了。师父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提醒了她:她永远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了。她必须终身长伴这些令她恐惧的事物,一切问题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做不到这一点,也不会有别人去帮助她,尸舞者的命运只有自救或者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