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第2/2页)

想起能在家乡的村庄建一个书院,方子郊兴致盎然,他向来艳羡西方童话中的深山古堡,可以构想出多少瑰丽的传奇。中国的乡间,则只有农田烈日,猪圈厕所,他遐想了一瞬,蹦出一句:“你这书院一定要建结实点。”

吴作孚道:“这你尽管放心,到时我会亲自去监工,我不是处长,不拿回扣。”

方子郊笑了,脑中出现一幅图画:一栋三层的楼台,矗立在湖泊对面的山包上,被高高的围墙包裹,高耸粗大的绿叶伸出围墙,遮天蔽日,围墙外则是一圈圈路灯,道路平整洁净,道边篁竹森森,幽然世外。自从在北方市定居后,他日渐讨厌城里的喧嚣,那来来往往忙碌的车流,似乎永远不会歇息,让人恐慌。它们为何不知疲倦?它们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为止?就在这钢铁洪流中,只要有块空地,就能看见一簇老头老太群舞,空气极端污浊,仿佛夜空飞舞着无数灰尘大的小虫,路灯被它们的身体散射,发出淡黄色光圈,衬着旁边烤羊肉摊的黑烟,人影若隐若现,宛如群魔。方子郊心惊肉跳,收拾一下心境,才知道自己最向往的生活是在一个小镇,人不多,但家家都有树木参天的庭院,有电灯电话汽车,最重要的是家家都有藏书。秋天的时候,街道上满是枯黄的落叶,不需要打扫,秋风掠起它们,在空中飘荡,久久不落。此刻,坐在楼上的人,放下书卷,瞥一眼这样的景色,胸中不知泛起多少要眇的情怀。这才是人生,值得一过。

方子郊问:“你要我做什么?”

吴作孚说:“写一些对联,一篇书院记,我要立个碑,镌刻在上面,要文言的,这些难不倒你吧?”

方子郊思忖,似乎可以勉强凑一篇。主要是,他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

“反正这事就委托你了。”吴作孚最后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我还有事,很快有一桩大买卖要做,完成这件事,我就彻底轻松了,大师说的。”说着夹起皮包,走了。

关上门,方子郊打开礼物,竟然是件小小的木俑,制作精美,身上绘着一套绕襟曲裾深衣,上面是深绿色和浅红色的花纹,像葡萄或者什么藤状植物的枝蔓,花纹中一只只信期鸟跃跃欲飞。一头乌发也是漆绘的,两千多年了,依旧乌黑油亮。最重要的是木俑的眉目,风格写实,眉毛弯曲,鼻子小而挺直,嘴唇饱满鲜红,非常美貌,不像以前所见的那样粗制滥造,更没有那种诡异瘆人的气息。大概跟木质有关。普通木俑,一般质地是杨木或者杉木,太廉价,经不起二千年岁月的摧残,干皱得像袋装红枣,于是以它们为形托的男人和女人,面目也狰狞恐怖,仿佛是因为忍受不了两千年来和尸骨相伴的愤懑,才变成那样。

但眼前这个不是。

吴作孚说是从一个小型战国墓葬中出土的,还是别人送的。方子郊从未亲自参与古墓发掘,但究竟看过不少考古发掘报告,目睹过无数照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美的木俑,他隐约觉得,这有点不同寻常。

他把木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是一般的木头。他不懂这些,恐怕得请木材专家来鉴定,不过他猜可能是楠木之类。楠木很硬,用它来雕刻木俑,太费事了。墓主是个什么人呢?一个小小的低级贵族,他为什么会随葬这么一个精美的木俑?方子郊很好奇。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类问题通常是没有答案的。不过这次有搞清楚的希望,因为吴作孚说,墓中东椁箱的淤泥里,还有几支竹简,已经一支支请摄影师拍了照片。

这个只有真人的三分之一大小的木俑,关节还可以活动,全身上下都刨制得非常光滑,能看见交错的指纹,也许并不是挖它出土的现代人的指纹,而是墓主的指纹。它一定是墓主的心爱玩物。两千年过去,主人尸骨已朽,白骨零落,而木俑还光洁如新。方子郊躺在床上,望着皎洁的月光投入窗纱,在墙壁上印出树叶扶疏的影子,不禁吟了一句唐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样嗟叹着,他跌进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