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豚

离开首都前,黎白南必须先决议、安排诸多事务,另一道难题是决定哪些人同往柔克:伊芮安跟恬哈弩是当然人选,而恬哈弩希望母亲能陪同;黑曜说赤杨一定得去,还有帕恩巫师塞波,因为帕恩智识多涉及跨越生死界线;“海豚”由托斯拉再度引领,政事由赛智亲王及一群特选议员共同处理。

一切就绪——至少黎白南如此以为,直到出发前两日,恬娜对他说:“你将谈及我们与龙族间的战事与和平协议,伊芮安说这甚至会影响地海万物平衡。我认为卡耳格人民应参与讨论,并有发言权力。”

“你可以担任代表。”

“我不行,我不是至尊王的子民。这里唯一能代表他子民的,是他的女儿。”

黎白南自恬娜身旁退一步,转身侧背向她,良久才以压抑怒气的平板声调说:“你知道她完全不适合参与此次航程。”

“我对这事一无所知。”

“她没受过教育。”

“她很聪明、实际、勇敢,明白自己的身分带来何种责任。她的确未受训学习掌权,但和仆人及一群宫廷仕女关在河宫,又能学到什么?”

“先从学语言开始!”

“她正在学。如有需要,我会为她翻译。”

短暂沉默后,黎白南小心翼翼地说:“我了解你关心她的子民。我会想想该如何处理,但这趟旅行没有她的位置。”

“恬哈弩和伊芮安都说她该一起来,黑曜师傅说她与道恩岛的赤杨一样,此时来到此地,并非偶然。”

黎白南踱开,语气有礼但勉强:“我无法允许,她无知亦毫无经验,会是沉重负担,我也不能让她遭遇危险。与她父亲的关系……”

“你所形容的无知告诉我们该如何回答格得的问题!你像她父亲一般,不懂得尊重她,把她说得像是不会思考的动物!”恬娜气得面色发白,“如果你担心让她遭遇危险,就去请她自愿冒险!”

沉默再度出现,黎白南依旧木然冷静,不肯直视恬娜:“如果你、恬哈弩与欧姆伊芮安都认为那女人该一起去柔克,而黑曜也同意你们的看法,那我接受你的判断,但我认为这是错的。请告诉她,若她希望,可以加入。”

“该由你去告诉她。”

黎白南静立,一语不发地走出房间。

他经过恬娜身边,虽未直视,却清楚看到恬娜表情:老又疲累,双手颤抖。他同情她,为自己的无礼感到羞愧,庆幸没有别人看到这一幕,然而这些感觉只是火星,由于对恬娜、公主、一切人事物的巨大黑暗愤怒而瞬间熄灭,因为他们在他身上加诸这虚假的义务、丑恶的责任。走出房间时,他扯开领子,仿佛颈项被勒紧。

皇宫总管是名行动缓慢、个性平稳的男子,名叫全善,没想到王会这么早回来,也没想到会从那扇门进入,吓得跳起身,眼睛大张。黎白南冰冷回瞪:“叫第一公主下午前来见我。”

“第一公主?”

“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公主吗?你不知道至尊王的女儿是我们的客人吗?”

诧异的全善结结巴巴道歉,却被打断:“我自己去河宫。”黎白南说完便大踏步出门,总管在后紧追、阻挡,终于勒慢他的步伐,刚好及时召集合适的随从、备妥马匹、请长厅中等候接见的请愿者等到下午……诸如此类。所有让他成为王的义务、责任、限制、束缚,像流沙般将他拉扯、吸入、拖曳,令他喘不过气。

坐骑从中庭另一端牵到面前,黎白南倏地翻身上马。马匹感染情绪,向后退步、人立,驱赶身后的马夫及马仆。黎白南看着围绕的人圈扩大,心里涌上粗暴的满足,不等随从上马,便径自催促坐骑朝大门驰去。他遥遥领先,带领一行人以急促小快步行过街道,很清楚自己为年轻军官造成何种烦恼:军官该骑在王前面,高喊:“王驾到,让路!”却被抛在后头,又不敢超越。

时近中午,黑弗诺城中街道及广场炙热明亮,少有人迹。一听达达马蹄,人们匆忙涌向小而昏暗的店铺门口,睁大眼睛,认出国王,敬礼。坐在窗前摇扇、隔着街道嚼舌根的妇女低头看着路面挥手,一人丢来花朵。蹄声回荡在宽阔炎热的广场,场上空旷无人,只有一只尾巴卷曲的狗,迈着三条腿跑开,对王族视而不见。出了广场,他选择一条狭窄街道,通向赛伦能河边的石板路,在旧城墙边的柳树荫下,朝河宫骑去。

路程改变他的情绪。城市的热气、沉默及美丽,墙壁及窗板后无数人家的感受、向他投掷花朵的女子微笑、领先所有侍卫与排场仪仗所带来的琐细满足、河边凉荫与林荫满布的中庭,在那屋中度过平静愉悦的白天黑夜。这一切都将他稍稍带离怒气,感觉与自身分离,不再被充满,而是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