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旱域(第5/6页)

亚刃注视那个干枯的幽暗源头、那个尘土之口、那个亡魂爬着进入地底黑暗再生为“死者”的地方。它看起来那么令他嫌恶,以至于他得拼命压抑欲呕的感受,才能以严厉的声调说:“让它阖上!”

“它终归要阖上。”格得来到亚刃身旁说道。这时他两手和脸孔都炯炯发光,仿佛他是一颗星,落入这无尽的黑夜。在他面前,那个干涸源头、那扇两界之门大开。它看起来空荡宽阔,至于深浅如何,无从得知。只晓得里面没有东西可以让光亮投射,好让眼睛能看见。它是个空渊,既没有光明或黑暗穿透,也没有生命或死亡进出。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是一条哪里都到不了的路径。

格得高举两手施法。

亚刃依旧抓着喀布的手臂,而这个盲者另一只可以自由动作的手抵着崖壁岩石,但两人都被法术力量镇服,动弹不得。

格得用尽毕生训练所得的技艺、使尽个人修为而来的猛锐心力,奋力阖上那扇门,使天下再度整合。在他的法力之声及塑形之手的指挥下,岩石痛苦地慢慢相会,努力并为完整。可是,正当慢慢合拢的同时,现场那道强光却减弱再减弱,格得两手和脸孔的光亮渐消,紫杉巫杖的光亮也渐逝,最后只剩一小抹微光附着。藉由那抹淡淡微光,亚刃看见那扇门几乎阖上了。

在亚刃押制下,那盲者感觉到岩石在动,觉察到它们在渐渐并拢,也感受到巫艺力量正慢慢松弛,渐渐耗尽、用完——他突然大叫一声:“不!”同时挣脱亚刃的掌握,一扑向前,捉住格得——他尽管眼盲,捕捉仍然有力。他用全身重量把格得压倒在地,并双掌合力扼住格得的喉咙,想使他窒息。

亚刃高举那把“瑟利耳之剑”,用力把刀锋刺进那头密发底下的颈背。

活灵在冥界是有重量的,而那把宝剑的影子也有锋利的刀缘。刀锋刺出一个大伤口,割断喀布的脊骨。宝剑自己的亮光,照见大量黑血涌出。

可是,拼命杀掉“死人”是徒劳的。而喀布是死人,死去多年。所以伤口吞下黑血,又复合了。盲者站起身来,高头大马,挥长臂意欲攻击亚刃,他的面孔因愤怒及怨恨而扭绞,仿佛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敌人及对手是谁。

最恐怖的是目睹致命剑伤的复合,那种“没能力死”的情况比任何垂死都骇人。一股嫌恶的怒气充塞亚刃内心,那是一股发狂般的暴怒,促使他挥舞宝剑再刺下强劲的一刀。喀布头壳裂开,满脸污血,但亚刃不让伤口复合,紧接着再刺一刀,一直刺到他死去……

一旁的格得挣扎着跪立起来,念了短短几个音。

亚刃立刻住手,仿佛有只手紧抓着他握剑的手。刚要起身的盲者也完全被镇住不能动弹。格得有点摇晃地站起来,等他终于站直时,走去面向悬崖。

“愿汝完好!”他声音清晰,讲完,举起巫杖,在岩石门上用火光线条画出一个形状:是“亚格南符”,“终结符文”。那是修补道路、画在棺盖上的专用符文。这一来,河床石砾之间便完全没有缝隙或空洞。那扇门阖上了。

整个“旱域”在他们三人脚下震动。头顶那片永远不变的单调天空,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而后消失。

“藉由‘不到时间尽头不会有人说出口的话’,吾召唤汝。藉由‘创造万物时所讲的话’,吾释放汝。自由去吧!”格得欠身,在双膝跪地的盲者耳边、在那些缠结的白发底下,小声对他说话。

喀布站起来,先慢慢用看得见的双眼四顾,再看看亚刃,然后看格得。他没有说话,只用深黑的双眼凝视他们。他的面容已经没有一丝愤怒、怨恨、悲凄。他慢慢转身,沿着旱溪河床走去,不久就看不见了。

格得那支紫杉巫杖已完全没有光亮,脸上也全然无光。他站在黑暗中,亚刃走过来时,他抓着年轻人的臂膀,稳住自己。一阵无泪的抽咽撼动全身。“完成了,”他说:“全部完成了。”

“是完成了,亲爱的大师。我们得走了。”

“嗳,我们得回家了。”

格得宛如一个惶惑无措或气衰力竭的人,尾随亚刃走下河道,在岩石与熔渣之间跌跌绊绊,吃力前行。亚刃陪他。等到旱溪河岸较矮,地面也较平缓时,他转身朝向来时那条漫长、无形,直通黑域的斜坡。接着,他转向。

格得没有说话。等他们一暂停,他顿时跌坐在熔岩渣地面上,疲惫不堪,头也垂了下去。

亚刃知道他们来时的路已经封闭,所以只能继续往前走,必须一直走。“即便太远,也还不够远。”他心想。他仰头望,黑色山巅寒寂地背衬不动的星星,教人骇怕。他心中再度出现那个讥讽的、挖苦的声音,正毫不留情地说:“你要半途停下来吗,黎白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