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开阔海的子孙(第5/6页)

“黎白南,”雀鹰以前从没叫过亚刃的真名,亚刃也不曾告诉他,但雀鹰这时却这么叫唤。“黎白南,这名字是正确的,而且就是你的名字。世上没有安全,没有尽头。人必须在寂静中,才能听见世界的声音。必须在黑暗中,才能看见星星。若要跳舞,永远要在虚空处、要在恐怖的深渊之上,才算舞蹈。”

亚刃很想挣脱,但法师不放手。“我辜负您了,”亚刃说:“而且以后还会再辜负,因为我力气不够!”

“你力气十足。”雀鹰的声音好像柔和了些,但在亚刃个人的羞愧深处,那份相同的严酷依旧现身挖苦他。“凡你爱的,你会继续爱下去。凡你正在进行的,你会一直做下去。你是大家依靠的对象,倘若你还没理解这一点,也不足为怪,毕竟你才用十七年的时间来理解而已。可是黎白南,你仔细想想:拒斥死亡就是拒斥生命。”

“但先前我就是跟着在寻找死亡呀!”亚刃抬头盯住雀鹰。“像萨普利——”

“萨普利不是在寻找死亡,他寻找的是如何逃离死亡、逃离生命。他寻求安全:他惧怕死亡,想终结那份惧怕。”

“但,是有个途径没错,是有条超越死亡再回生的途径,超越死亡而回生,成为没有死亡的生命。那就是了——是他们寻找的。萨普利、贺尔,还有那些曾是巫师的人。那也是我们要找的。而您!尤其是您,您一定知道那途径——”

雀鹰仍然紧握亚刃的手。“我不知道,”他说:“真的,我清楚那些人自以为在寻找什么,但我知道那是谎言。亚刃,听我说,你会死,你不会永远活着,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物会永存不朽。但唯有我们,才得以认识这件事实。这是一份厚礼:‘我’这份礼。因为我们所拥有的,我们心知必然会失去,也甘愿放弃……那个‘我’是我们的折磨、荣耀和人性,它不会持续永存。它会变化、会消失,像大海的一道波浪。你会为了拯救一道波浪、为了挽救你自己,而叫大海静止、潮水歇息吗?你会为了图求长久的安稳,而放弃双手的技艺、心灵的热情、日升日落的光芒吗?这永恒的安稳,就是在瓦梭岛、在洛拔那瑞或其它地方的那些人要找的。他们一听,就听到那讯息:否认生命,就可以永远拒绝生与死!我却没听到,亚刃,那是因为我不愿听。我不会采取这绝望的提议。我盲聋若此,你成了我的向导,你的纯真、勇气、鲁莽、忠诚等等,正在都是我的向导,是我派往黑暗当先导的孩子。我跟随的,是你的恐惧与痛苦。你一直觉得我对你太严厉,其实你还没体会到什么叫严厉。我利用你的爱,如同点燃一支烛,燃烧那份爱以照亮前进的脚步。我们必须继续这样走下去,我们必须继续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海洋干涸、欢悦干涸,走到你那凡躯之恐惧把你拉去的所在。”

“那是哪里,大师?”

“我不知道。”

“我没办法带你去那里,但我愿意跟你一起走。”

法师凝视亚刃的目光,沉郁深远。

“但是,如果我又失败,又背叛你——”

“我信任你,莫瑞德之子。”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在他们头顶上方,雕刻的偶像背衬蔚蓝的南方天空,很轻很轻地摇摆,这些偶像有海豚、收翼的海鸥、还有人脸——人脸上那双凝望的眼睛是贝壳做的。

雀鹰站起来,由于伤口离完全疗愈还差得远,所以动作不灵活。“我坐累了,”他说:“老是不动的话,会长胖。”说着,他开始在浮筏上踱步。亚刃陪他一起踱步,两人边走边谈。亚刃告诉雀鹰自己这几天的生活情形,还提到他认识的浮筏人朋友。这时的雀鹰,不安的成分大于持有的力气,而那点力气,也很快就用尽了。有个女孩在“大王群之屋”后面一架编织机前编织藻叶。雀鹰停在女孩旁边,请她帮忙去找首领来。之后便先回休息的棚子。浮筏人首领来到棚子,礼貌地问候。法师也还以礼貌问候,三人一同在棚内海豹皮毯子上坐下。

“我已经思考过您告诉我的那些事,”首领和缓庄重地先发话。“也就是,为什么人类想从死亡重返他们自己的身体,而且在寻求过程中忘了敬拜诸神,也忽略了自己的身体,最后导致发疯。这实在是一件邪恶的事,也是极愚蠢的行为。此外我思考的是,这种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与其它人类一无瓜葛,不论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方式、他们的生产、他们的破坏,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在这片海域生存,我们的生命就是海的生命。我们既不希望保存它们、也不想失去它们。疯狂不会在这里出现。我们不登岸上陆,陆上的人也不来我们这儿。我年轻时,去长砂丘岛伐木以搭造浮筏及过冬用的棚屋时,偶尔会与乘船到长砂丘岛的人讲讲话。秋天时,我们也常看见有船跟随灰鲸的游踪,从欧侯岛和威外岛(他是这么称欧贝候岛和威勒吉岛)来。那些人也常远远跟着我们的浮筏,因为我们晓得‘大王群’在这海域的行进路线及相会处所。但那是我仅有与陆地人往来的经验。如今他们都不来这里了。也许是他们都发疯并互相战斗的关系吧。两年前,从长砂丘岛向北方的威外岛看过去,我们曾见到大规模焚烧的浓烟,持续三天。要是陆地人真的在打斗焚烧,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开阔海的子孙,我们过的是海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