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霍特镇(第6/9页)

雀鹰在这里追上贺尔,伸手搭在他肩上。贺尔仿佛烫着般惊得缩身后退,一直退到一扇大门的阴影中。他站在那里发抖,睁着被捕猎的猎物般视而不见的两眼呆望他们。

“你叫贺尔吗?”雀鹰问道。他问话的声音是用他本人的声音,严冷但音调温和。男子没回答,好像没回神、或是没听见。“我要向你打听一点事,”雀鹰说道,对方仍然没回复。“我会付钱。”

慢吞吞才反应:“象牙或黄金?”

“黄金。”

“多少?”

“法术有多少价值,巫师最清楚。”

贺尔的面孔瑟缩一下,而且神色一转,变得精神起来。但那转变快得好像火焰晃动片刻,马上又回复阴霾的木然表情。“法术全部不见了,”他说:“都不见了。”一阵咳嗽使他弯了腰,吐出黑痰。等到挺直腰杆,精神已相当不济,单顾着发抖,好像忘了刚才在说什么。

亚刃再次出神观看他。这男子站立的所在,是大门两侧两尊雕像的中间。那两尊雕像的颈子倾斜顶住建筑的山形墙,肌肉叫结的身躯只有一部分突出墙壁,看来仿佛一直想从岩石挣扎出来,进入有生命的人间,但中途失败了。它们所守护的这扇门,绞链已经腐朽;这栋原为宫殿的房子,人去楼空。大石像凸出的沉郁脸孔被削去一些,长了苔藓。那名男子站在这两尊壮硕的雕像中间,萎顿而脆弱,两眼有如空屋的暗窗。他向雀鹰举起那只残废的手,低声乞讨:“施舍一点给可怜的残废人吧,大爷……”

法师蹙眉,像是痛苦又像惭愧;亚刃感觉自己霎时见到法师乔装背后的真实面孔。法师再度将手搭在贺尔肩头,轻轻说了几个字,是亚刃听不懂的巫师语言。

但贺尔懂。他单手紧抓雀鹰,口吃道:“你还能讲……讲……跟我来,来……”

法师瞥一眼亚刃,点点头。

他们走下陡斜的街道,进入霍特镇三座山丘之间的谷地。一路经过的下坡街道愈来愈窄、暗、静。悬翘的屋檐使天空缩小成一条灰色带,两旁的住屋都阴冷潮湿。谷底有条溪河,臭得好像未加盖的阴沟。在几座拱桥之间,住家沿溪岸集中。到了其中一间屋子,贺尔转身进入阴暗的大门,有如一支蜡烛突然吹熄般消失不见。他们跟着入内。

没有燃灯照明的阶梯,他们踩上去不但发出吱嘎声,还会摇晃。到了梯顶,由于贺尔推开一扇门,他们才看清置身之处:一个空房间,角落有草褥,房内有一扇没上漆的素面板窗,射进些许朦胧光线。

贺尔转身面向雀鹰,再度抓紧雀鹰的手臂。他的嘴唇在动,但老半天才支支吾吾说:“龙……龙……”

雀鹰以安定的眼神看着贺尔,没说话。

“我不能施法了。”贺尔说着,放开雀鹰手臂,蹲伏在地上哭泣。

法师在他身边跪下,轻轻用太古语对他说话。亚刃站在关着的门边,一手放在刀柄上。迷蒙的光线、积尘的房里,两个跪着的形体,法师使用龙语小声说话的奇异声音,这种种宛若梦境,与屋外世界或流逝的时间一无关连。

贺尔缓缓起身,单手拍拍膝盖灰尘,把残肢移到背后,看看四周,看看亚刃:现在,他总算“视而可见”了。不久,他转身走去坐在草褥上。亚刃依旧站着,保持警戒;但雀鹰由于童年家境也是这么四壁萧然,泰然自若地直接迭腿坐在一无铺垫的地上,说:“告诉我,你怎么丧失你的技艺,怎么遗忘技艺所使用的语言。”

贺尔良久没回话。只不停用断肢拼命打大腿,最后才突然把心里的话逼出来:“他们砍去我的手,害我不能织构法术。他们砍了我的手,血流出来,流干了。”

“但那是你丧失力量以后的事,贺尔,不然他们根本砍不了你的手。”

“力量……”

“就是操控风、浪、与人的力量。藉由叫出它们的名字,你可以使它们服从你。”

“没错。我记得自己曾活着,”男子哑着嗓子轻道:“而且我也会那些语言,那些名字……”

“你现在死了吗?”

“不,活着,活着。我曾经是一条龙……我没死。只是偶尔睡着了。每个人都晓得,睡眠与死亡相似。每个人都晓得,亡者步行于梦中,他们活生生地来找你,对你说话。他们脱离死域,进入梦境。有条通路可以去。要是你走得够远,还有路可以回来,没问题。只要知道去哪里找,就找得到——要是你愿意付代价。”

“付什么代价?”雀鹰的声音飘浮在幽暗的空中,宛如落叶影子。

“生命呀!还会有什么代价。除了用生命,你还能用什么去买生命?”贺尔坐在草褥上前后摇晃,露出狡猾诡诈的目光。“你瞧,”他说:“他们可以砍去我的手,他们可以砍去我的头。无所谓,我能找到回来的路,我晓得到哪里找。有力量的人才可能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