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摩罗

我的狂怒随着黑萨满的死去而平息。他死得太快,没有挣扎的痕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痛苦。他只是看了看被刀刺入的地方就无声地倒下,没有说完那句像是要提醒哥哥的话。我甚至可以补充完他的遗言:要躲过毁灭除非杀死你眼前的这个女人。被刀刺入的地方只流出极少量的血,那些血不足以染红他的袍子。除了一个微小的破损外,黑萨满看上去完好无损,他失去的,仅仅是呼吸。

哥哥仔细看了看这个倒下的年轻人。他的外形的确不是黑萨满,可黑萨满有一种本领叫借尸还魂。哥哥的意思是说,这也许本来就是一具尸体,不过被黑萨满借来一用罢了。哥哥本来想知道未来的消息,这下,未来又变成了一片虚无。哥哥得忍受这片虚无,而我十分肯定地对着哥哥眼前的虚无说,叶赫不会毁灭,它会像父亲在时那样强大。

布扬古贝勒命人将黑萨满抬出城外掩埋,要埋得越远越好。看得出,我哥哥对刺死黑萨满心存恐惧。哥哥坐在宝座上看似漫不经心地等着掩埋的消息,消息却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这个行程的起点。回来的人说尸体并未掩埋。黑萨满被装在一个木制的盒子里,由一辆牛车运出城外,然而当侍卫打开木盒时,却发现盒子里只余下黑萨满穿过的衣服。

他这是在戏弄我们,布扬古贝勒拍桌吼道。然而我的看法是,黑萨满最后留下的遗言却是这样的,他有办法从各种囚禁中出逃。他既不受控于我,同样也不受控于新城主,他甚至不受控于死亡。

只有一个人对我杀死黑萨满这件事做了评价。是绮春园一直服侍我给我讲故事的老嬷嬷。嬷嬷说,当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从此就埋下了几世的牵连,这是生死的债务,你让他变成了无法解开的死结。黑萨满是不会被杀死的,他有三颗头,三张脸,三颗心。嬷嬷说。这就是你父亲不杀他的原因。显然,你哥哥要比你清楚其中的秘密。

老嬷嬷九十岁了,时常自言自语。她说没有人能一剑刺中黑萨满的三颗心,因为他的心,并不长在一起。

我没有时间思考老嬷嬷的这些疯话,时间太快了,像是踩在风火轮上。黑萨满消失后,我还没来得及细数年轮,五年就又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找到能杀死努尔哈赤的人。而新一轮为争夺我而来的男人,却全都死在了努尔哈赤刀下。整天我都在想,挥发部的拜音达里贝勒之后,谁会是我新的求婚人?拜音达里与努尔哈赤结盟,为的是换回那些背离挥发部的逃犯,这些逃犯大都投靠了叶赫。布扬古贝勒将挥发部的逃犯安置在城南住下。逃犯都是拜音达里的亲属,他们因拜音达里杀了自己的叔父称王而逃离挥发。拜音达里真的该死,与努尔哈赤结盟讨伐叶赫更是死上加死。布扬古贝勒修书一封,派遣信使带给拜音达里,说只要撕毁与建州的盟约,就会将叶赫的公主嫁给他。既然拜音达里是这样一个该死之人,我自然愿意充当他毁约的诱饵。我在布扬古贝勒书信的末端,压上我的指纹,弧形的指纹像一朵小小的梅花。信使就是挥发部那些逃犯之一。拜音达里称自己的亲属为逃犯,仅这一点就该死。我将哥哥的这封书信亲手交给信使,让他带着对我容貌的崭新记忆骑马离去。一眼,就足够了。

拜音达里没有囚禁也没有杀掉叶赫的信使,而是让他送来了回信和聘礼。拜音达里在信中说,在布扬古贝勒收到这封信的同时,努尔哈赤或许也正好收到了他撕毁的盟约。而他将重返叶赫讨伐努尔哈赤的联军。在布扬古贝勒签好婚书,接受聘礼的三十八天后,拜音达里被努尔哈赤杀死。一批挥发部的新的逃兵来到叶赫城,说努尔哈赤用长剑砍断了挥发部堂子前的标杆,焚烧了挥发部的图腾和祭台。这意味着挥发部再也不存在了。

拜音达里本来就是一个该死之人,我感兴趣的是,在他之后,谁是我的下一位求婚者?

努尔哈赤脸上带着泥浆般洗刷不掉的颜色。见过他又侥幸活下来的士兵都说,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无法知道他是喜是怒,没有人能揣摩他在想什么,将要做什么,打算灭掉哪个部落。以前像星辰般散布在呼伦河流域的大小部落,现在已经寥落无几。努尔哈赤杀人的速度像是在收割牧草,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从不向部下做出解释,他要的只是执行,他的作战方案没有人能够窃取,计划全都是瞬间做出的,而他的行为和作战方式都极为古怪,难以捉摸。这是他的脸上糊满泥浆后的改变。他似在无时无刻想着战局,又像是心不在焉地攻打下一座座城镇或是堡垒。他迅捷如一支利箭,被他杀的贝勒和王都来不及弄明白失败的原因就被砍下头颅。他所过之处生命都变成了骸骨,而城市都沦为废墟。据说他随时都带着孟古那个圆形坟墓,将它安置在新的废墟上,好像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以眼前的废墟替代他心里的废墟。他高大,像一座建筑般雄伟,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能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感觉到那只有废墟才散发出的颓败之气和颓败之景。努尔哈赤将自己心里的废墟一遍遍搬出来,每一座,都成了人们眼中的废墟。无论是归顺还是背叛他,都无法改变漠北那一片废墟的境地,背叛更增添了他毁灭的力量。叶赫几乎已是这片废墟里唯一一颗还在闪烁的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