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

我对于杀死努尔哈赤这件事着了迷。

现在我想明白了,还不仅是要他偿还父亲叔父的性命,夺回孟古的理由,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他。杀他就是我的愿望。孟古是另一个我,她长了一副蝴蝶的翅膀就是为了变成我,替代我。从她说“我是另一个你”的时候,她就与我合二为一。当她最后回眸一望,这个意念便牢不可摧地嵌入了我。这是暂时的分离。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你的消息传给我,用你隐蔽的翅膀和翅膀上蓝色金色紫色的粉末。告诉我他是否辨识出你与我的不同,如果他浑然不知,那就意味着你确乎从一开始就是我,人们忘了你,这留给我重新勾画你的机会。也许我是在漫长的睡眠中,将你变成了另一个自己,要不你从哪里知道我已经醒来,又从哪里知道我的想法?要不是你潜入我的梦,构筑了另一个自己,就像影子从我脚下挺立站起,成为另一个我。在送走孟古回到绮春园的那一夜,我闭上眼就看见孟古展开的翅膀。它悄悄挣脱衣物,它的颜色遮蔽了月光也熄灭了灯火。那一夜就留给这双翅膀了,努尔哈赤将她带回自己的帐篷。

在过去的数年中,建州渐渐建起了城堡,这城堡不过是叶赫城的复制品。这些新建筑仓促而潦草,流露出焦灼与急躁。努尔哈赤却不愿住进自己新修的营垒,他有一顶足够好足够大的帐篷,帐篷的四围是旷野,那里远远圈着静水般波动流淌的马群。他将孟古从马背上抱下来,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在他手里很自然地转换为我的手指,还有她的声音。他们走进帐篷,孟古闻到了兽皮和青草的味道。他望着灯下的她,那张脸是这样遥远又逼近,他总觉得无法更清楚地看清她的面容,他揉了揉眼睛,稍稍退远一些,只要他的眼睛稍稍变换角度,她的美便焕然一新,让他更觉迷惑,这样他又不得不走近些,凑近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和嘴唇,在他决定看清和掌握她之前,她在他眼前消散了,变得像热气一样稠密,像冷气一样稀薄。他呼吸着这冷暖相织的空气,无暇分辨这密集的、雨一般的气流来自哪里。他本来要说很多话,要解释,要平息,要安抚,要承诺,要发誓,可当她开始像空气一样弥散在他帐篷的各个角落,占据了所有空间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没有必要了,他在这气息里伸展,像是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事实上他无法分辨这空间到底有多大,他知道,他是在自己建造的帐篷里,却觉得这里一片陌生,根本无法追逐到她而她又无处不在。事实上他触摸到的,是那个展开的翅膀,它们像一个巨大的梦寐覆盖了他,让他从此失去了警觉的睡眠,每天晚上他都会陷入这种永恒的追逐。新娘似乎从这一天起没有被外人所见,她成为他独一的私有物,成为他的帐篷,他将每个夜晚都放进帐篷里。白天,他也会带着她出行,将她裹在厚厚的斗篷里。她持续不断,向他散发花粉,让他保持着永不衰竭的兴趣和沉迷。她似乎不用千军万马就制服了他,一切都在预想之中。不过,梦也会露出一个微小的罅隙,让沉睡者得以清醒。努尔哈赤醒来,仅仅是因为那把我赠与孟古的短刀。她正用刀尖抵着他,要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这一幕让他想起多年前那遥远而冰冷的凉意。他没有动,指望它切入喉咙。她是可以这样做的,他已有预感,他等待,可如果等得太久,他就会失去耐心。她被他的安静迷惑了,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睡着后的脸在微光中犹如婴孩,她杀他的欲念转而变成了一丝怜悯与不忍,总之她没能杀他而他反而得到那把短刀。他很容易制服她,用那柄短刀割开她背上的衣服,使那花纹和翅膀无以掩饰。她想要收紧翅膀,却在瞬间忘了向他抛洒鳞粉,他惊愕地望着她,看着这个精巧玲珑的陌生身体。努尔哈赤用刀指着她的喉咙,让她说出她是谁。

她如实以告。他的刀从手里滑落险些刺伤了自己。他发出的一声叹息,让人以为他被兵器深深刺伤。随后他将她束住,她弯曲地匍匐在一小块地毯上,他发现一直以来没有边际的空间和密集的冷热交替的空气都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了让他猝不及防的局限和北方干燥的风。

当孟古蜷缩在那顶大帐篷里的一个角落里时,我从梦中惊醒。她是另一个我也是我正在做着的梦。短刀已经落入敌人之手,战争迫在眉睫。两年过去了,我哥哥已经重整叶赫城的防卫并训练好了士兵,马匹和兵器都得到了补充,以前我那些追求者送来的车载斗量的礼物,现在都拿去换成了士兵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刀枪。到了我该从绮春园里走出来的时刻。我要再次向叶赫宣布我的存在。孟古说,我是这座城活着的图腾,我现在要告诉这座城,这图腾从未离开过叶赫。天亮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城墙上,我从垛口俯瞰城里的子民。他们刚刚开始新的一天,走出屋子的人习惯性地望望天,再望望高耸的城墙角楼。角楼上旗子的颜色表明这是安全的一天。人们很快就看见了穿着艳丽长袍的我,原先父亲站着的地方现在站着我年轻的哥哥。哥哥对着仰望的人群做了简短的演说。他的声音虽不如父亲沉稳却更加洪亮,他让人们相信,嫁给努尔哈赤的不是真正的叶赫公主,公主从未离开过叶赫城,也不会嫁给仇人以羞辱换回暂时的平安。两年前的婚礼只是一场暂缓之计,只为了赢得休整的时间。公主郑重承诺,她将嫁给那个砍下努尔哈赤项上人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