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

嬷嬷说,觉罗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部族。他们本不属于那片土地。他们的祖先从远到连马儿也无法走到尽头的地方来。他们的萨满不是真正的萨满。他们吃生肉,喝热气腾腾的鲜血。他们对待死人的方式十分可怕,他们将尸体晒干,背在身上,因此他们身上总有一股尸臭。他们不是真正的女真。他们篡改了自己的身世。他们拥有建州那块地方本该知足,然而他们想要拥有更多。因此,贝勒爷以索要土地试探建州左卫,他立时就露出马脚。他是来宣战的,不是来求亲的。

不仅嬷嬷们这样说,这几乎是整个叶赫城人的共识。每个人相信这位曾经在叶赫做了六年人质的人,根本不该有迎娶叶赫公主的念头,像他那样一个吃生肉和鲜血的野蛮人的后裔,在叶赫久住,却未能受到更好习俗的熏陶,的确是十分令人遗憾的。

我没有目睹最初的那场战争。

我睡着了,睡了两年之久。

没有人能喊醒我,就连刀枪剑戟之声,也没有进入过我的睡眠。我一直飘浮在叶赫城的上方,却未能俯视城中人,是如何被建州左卫打败的。也许是那个冬季太漫长了,我不得不做一个暖和的梦。年轻贵族和各部落王的儿子送来的皮毛,堆满了父亲的仓房,却不能帮我抵御这一年的寒冷。土地都冻结了,人踩在上面犹如踩在铜板上。被冻透了的地面很光滑,为了怕马匹摔倒,马蹄上蒙了一层厚毡。人们在冬天出行,必须将自己装扮成狗熊的样子。人们在这个冬天臃肿庞大地像狗熊,连士兵也不例外。寒冷是在努尔哈赤求亲时降临的,城中人都说,是那个建州的觉罗带来了这从未有过的低温。父亲无法操练兵马,许多马儿和牛羊都冻死了,父亲的士兵在操练中因铜镜般光滑的地面无法行走。黑萨满皱着眉头,眼见不断跌倒和跌倒后无法再爬起来的士兵,对父亲说,这的确不是一个练兵的季节。于是在整个冬季,父亲的士兵都躲在屋子里睡觉。在整个冬季,叶赫城像是陷入了集体的睡眠,我的追求者们,热情也都被冻僵了,他们艰难地回到各自的部族,只等来年春天冰消雪融时的暖风,来融化他们被冻僵的爱慕。

我在一个冰封的时刻睡去了,像是踩着云团,去了父亲说过的明朝的江南。绮春园里每一棵树和花草,都变成了冰花与晶莹剔透的棱柱,这个时节四处又雾气霭霭,时间模糊而迟缓。为了我能在园林中走动,冻土上铺了被剪裁过的狭长地毯。地毯据说是从一个叫波斯地方运来的。我在地毯上缓缓走过,还是能透过柔软的绒毛察觉到地面的坚硬。这坚硬让我悲哀。除了地毯上编织图案的色彩,绮春园里四处灰白一片,时间不是模糊不清,也不是变得迟缓,而是跟园中植物一样被冻结了,我吸入细小而尖利的冰,这些冰在我体内储存,针刺般穿梭在皮肉里弄得我生疼。我吐出的热气,变成雪花落在地上,随即又结成冰,所有的冰都粘在一起形成了坚不可摧令人生悲的景物。我在园里大致走了一圈,从头到脚就被这灰白色的悲哀浸透,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我在九十九间房间中的第四十三间躺下来,手里攥着那个折了又折,折成蝴蝶的纸条。蝴蝶,带我去另一个地方吧,这里不仅寒冷而且悲哀。每次临睡前我都是这么对它说,这一次也不例外。我睁着眼,睡着了。时间冻结了,我被冻结在没有长短的时间的囚笼里,我睁着眼,也能笑,但是没有人能喊醒我,就连士兵的呐喊声,战马的嘶鸣声,刀枪剑戟碰撞时刺耳的刮擦声,头颅裂开的声音,垂死之人的哀鸣声,这些声音加在一起,也无法唤醒我。

两年后,一束光喊醒了我。它一直在我耳边说,说叶赫那拉?布西亚玛拉,你睡得快要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我的嘴唇动了动,我回应说我自然记得自己的名字,我是叶赫城的东哥格格。那束光又说,你还记得叶赫城,可你知道自己睡在哪里吗?我说我自然记得叶赫城,我睡在九十九间房间中的第四十三间。那束光笑了。眼看着它就要走,我一把拽住它,我拽着它说你要去哪里?它又笑了。我被这一声笑喊醒了。我睁眼看见自己还睡在原来的床上。我呼唤嬷嬷,来了两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我说把窗帘打开,光要跑了。其中一个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光投进屋里。这束光是绿的。我看见进来服侍我的人,穿着轻薄的单衣。

“我睡了多久?”

“公主,您睡了两年。”

我并未觉出我睡了那么许久。我说扶我起来,让我看看我自己。

她们扶我走到梳妆用的铜镜前。在我出逃归来后,每间屋子都摆上了一面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