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

紫禁城忽然空荡荡的。这里不再有秘密,当五月的风吹来,我觉出风里有微甜的花香。风自由畅通,紫禁城犹如微波荡漾的湖上轻舟。黑萨满带着石棺离开紫禁城,出了京城,接下来,就是该如何安置太后的问题。这件事本来如黑萨满所言,简单明了,太后在失去摩罗花和邪灵庇护后便与常人无异,不会再是这宫里的威胁,以祖宗家法,无非迁往远僻的住所,封锁相关消息,她会无声无息,直至终老。由于她太后的身份,她的住地和日常用度比冷宫要好很多。这样做既符合礼制又符合家法,历来皇帝都会这么做。

然而,太后从地下花园出来后就失去意识,昏迷不醒。一开始太后嘴角不断吐出汁液,后来吐出的,竟是泥土和飞蛾。这种反应超出了所有御医的经验,也让他们失去了官职。她被送回储秀宫,每天我都会去储秀宫探视,一面思考如何对待她又不致犯错。然而,只待了一会儿我就觉得寝宫里沉闷而憋气,好像空气被抽离而异常稀少,又像是过于黏稠而无法流动。我命太监打开所有窗户,让更多的空气进来,还是无法缓解憋闷气短的感觉。我像是失足下沉的溺水者。离开储秀宫前,我看到从她嘴里眼里耳朵里不断飞出白蛾,许多蛾子白莹莹爬在帐子、帷幔、墙上、地上,一动不动。清理掉一批就会再来一批,储秀宫新来的宫女太监都在忙着捉蛾子,却无法清除干净。爬满蛾子的纱帐变成了一顶银色的帐篷,然而她不仅有稳定的呼吸,还有稳定的脉搏和心跳,手指也能动,没有人敢说她死去,也无人能识别这到底是何病症。新来的御医和从宫外请来的名医都被这一幕要么吓呆了要么弄糊涂了,有人说这是吉兆,有人说这是恶兆,还有人说这是一次蜕变,太后也许正在和将要变成一个巨大的蛾子——

解除咒语后,太后从外貌上恢复了真实年龄,以前乌黑的头发里杂着缕缕白发,虽说无瑕的皮肤被皱纹和褐色的色斑取代,可那皮肤依然光滑而富有弹性,甚而她的唇色体温也与常人无异。在这种情形下,我只好吩咐人在好节气里将她移置颐和园。

太后被送去颐和园,住在乐寿堂里,名为颐养天年,实为幽禁。服侍的御医说太后每况愈下,结局是可以预料的,太后必定会持续衰弱下去直至亡故,尽管她的表征与常人无异。每天我都在等她死去的消息,然而她的意志在与我持续抗衡。

从地下花园上来后,我着手将绮华馆封存。我命人用混合了五种稀有金属的土将延春阁西室那面墙上的入口堵死。事实上地下花园已荡然无存,所有的地方在我们离开后都被枯枝败叶掩埋。那里的颓丧与腐败让人无法想起它曾经的繁盛与魔力。一切都看似完美,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人稍感不安,那就是灵书的去向。我命人翻遍后宫藏书,并没有发现它的踪迹。我不能相信,爱妃说,灵物和堂兄一起跌入了毓庆宫溃败的时间碎片。那么,一本裹挟着白描摩罗花的灵书到底去了哪里?它是否实现了不死不灭,或是,它正在将摩罗花变成另一种威胁,乃至诅咒?在眼见许多事情发生后,我无法对哪怕只是假设中的危险不产生怀疑。

毓庆宫里,我没有看到堂兄,也没有找到那本永恒之书。

这三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是上天的赏赐还是我们本该如此?每天从早到晚我和珍都在一起,除了早朝,我们形影不离。我正在按部就班实施计划。我从来没有以这样的热情投入到改革的事业,也从未这么投入地生活过。然而我依然焦虑,觉得我的进度不够快,时间不够用,天总是很快就黑下来,夜晚短促,从一个清晨到另一个清晨,只像是换了一盏茶羹。我尽量不去回忆过去,那么长时间都被虚度而毫无建树,想起我以前的岁月我就双颊发烫,然而此刻这么短暂令我无法把握,我注视着这一秒到下一秒的距离就会心惊胆战,为什么我依然恐惧,担心时间不够用,担心清晨和夜晚更换地过于迅疾,白云从屋宇上空走远时,我觉得我永远失去了它?在我看着珍的时候,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

她长成了一个集天真与成熟于一身的女人,她以最简单的办法修饰自己,却艳丽如彩霞,她的容貌和身姿我百看不厌。盯着珍,我会担心这么好的年华会被不知名的东西损伤了,不盯着她看,我就会以为她已经不在身边,也许是又有什么邪灵来攻击她,使她伤感和不幸。我的情绪每天都在欢喜与忧虑间颠簸,终于在这一天,困倦袭来,犹如一片乌云遮住了我。我根本无从清醒,我能听到宫女的说话声,能听到太监禀报朝事后离去,听得到这一天刮起了大风,许多沙土像一片黄色的雾霾。这不是一个好天气,我听到珍在榻前坐了一会儿,然后我身上的困倦飞到了她身上,快乐让我们太累又太放松,我们睡着了。我们不该睡去,我们得时刻清醒又保持防范的态度,太后还在,尽管她离紫禁城有百十里路,尽管她现在已经无法威胁到我们,尽管她情况不明,而情况不明正是我们不该如此睡去的原因。然而,我们还是睡去了,睡得像两个丧失记忆的人,睡得像两个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