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十年了,我住在一个叫瀛台的孤岛上,四面是水,冬天环冰。我真得感谢祖先营建的这个避暑小岛,倒像是专意为我而建的囚室。没有人敢跟我说话,跟我说话的人舌头会被拔掉。冬天给我厚棉絮的人,会被剥去衣服,跪在厚冰上冻死。每过一段时间,看守我的人就会重新换一批新面孔,因而,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胡子拉碴,即便是曾经熟悉我的人,恐怕也无法认出我。由于每日用糟糕的膳食,我的牙齿全坏了。冬天过于寒冷,我的一部分皮肤,因为反复生长的冻疮而坏死。我知道,我正在死去,由外及里,由里及外,各个器官和每一寸皮肤正在死去,缓慢地,中了慢性毒药般死去。

瀛台,每一个出口都被封死了,我从窗户里看见的,永远是一片茫茫湖水,每天只有很少几缕阳光洒进屋子,很快又离去。这是世上最孤独的岛屿,我被所有人忘记了。在戊戌年后,他们只当我是死人,他们从一万个戏子中挑出一个人来扮演我。那戏子用化妆术学我学得惟妙惟肖,声音也十分像我,他骗过了存有疑虑的几个朝臣。每天,戏子会穿戴着我的衣冠,去龙椅上坐一会儿,装模作样听那些颤巍巍的臣子禀报说天下太平,或是像一尊蜡像般,对着前来的外国公使点头,说句你好。可如果有人看看他从袖管里不小心露出的兰花指,就会知道,他不是皇帝,若有人再看看他踱步的样子,就知道他一条腿比另一条略长一些。皇帝,是他一直在竭尽全力扮演的角儿。说到底,坐在龙椅上的人,不只是一个戏子,还是一个瘸子。一个时辰后,他会在镜子里显露原形,揭去面具,变成另一个人。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还记得我,时刻惦记着我,等候我的死讯,然而她却愿意我死的过程长一些,再长一些,因为她明白这是所有痛苦中级别最高的一种。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幕就是毒,她要用这毒杀死我。用哀伤和孤独。

十年来,我活着,也是靠着这剧毒般的哀伤和孤独。

十年前,咒语解除了。一直捆绑在我头上的枷锁骤然松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恭亲王和荣寿公主因此丧命,想来,不免让人潸然泪下。在邪灵被收进石棺时,恭亲王见证了这一幕。王爷喟然长叹,终于了去多年的心愿。在邪灵被逐出太后的身体,我目睹了发生在太后身上的变化。太后大病了一场,没有人能觉得她能恢复。我将太后送进颐和园将息,在她周围密布侍卫,与世隔绝,我随时准备听到她驾鹤西去的消息。然而,她却一直将死未死。三个月后,她重返紫禁城。我原本想,我终于有机会重整旗鼓,实现理想,可我错了,错得一塌糊涂。仅仅三个月,我和爱妃就因为叛逆和不孝的罪名,变成了囚徒。

我向黑压压拜倒在我面前的群臣望去,我问自己,难道在我面前的这些人,都是邪灵领导的吗?我向太后望去,我问,你的灵魂在哪里?

十年来我不断思考这个问题,失误出在哪里?难道我们没有将邪灵收进石棺,眼见它封上封条,由黑萨满带着去了一处绝对保密的地方,为了保密,连我都不知晓它的最终去向——为防止邪灵再次逃离,在石棺外用五种金属铸十二层黑金棺。太后人事不省,又被专人看守,根本无从知晓邪灵被送去的地方。邪灵交给了黑萨满,他为这件事等了两百八十三年。他收走了自己锻造的宝剑。他将宝剑缠在腰间,带着黑金棺,一出午门,便再无踪迹。

哦,十年前……我仔细斟酌了方案的每一个环节。

我的力量非常有限。在完全孤立的境况下,我所能调用的,只有爱妃身边的一个隐身侍卫。他叫磨指。值得一提的是,磨指带来了灵物。一本借他人之口发出声音的书,《纳兰词》。我不曾想到,本与我有着世仇的纳兰容若会留下对觉罗有利的物件——借助灵物,我们可以改变李莲英的意志,以及许多无梦人的状况。恭亲王老了,只要不动声色,如平日般行事,便可稳定紫禁城外的局面。大公主的收藏,那些故人,也许,可以帮我们助威。等一切就绪,我们还需一个人出场——白萨满。

磨指在宫里仔细搜索,每一个砖块的缝隙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白萨满的下落。我们不得不请教灵物。像当年嘉顺皇后那样,我们将装有灵物的石头与木头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子,是有风险的,我们不知道灵物到底有利于我们,还是不利。磨指时刻留意,稍有变化,便会将灵物放回盒子,阻隔灵物的意志。

书小心翼翼,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