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萨满(第2/3页)

父亲用一把桃花阳剑和一柄桃花阴剑招来了白萨满。

“你们都在原地别动。”嗡嗡声说。

他举起这柄刚刚相合为一的剑,指向空空的宝座,同时念起我们听不懂的咒语。

宝座上升起一团白雾。就像从旋转楼梯下来,进入大殿时我们看到的,影子从雾霭里显现。白雾凝聚,显现出衣服的样子。

一件精雕细刻、晶莹剔透的衣服,像是用宝石和水晶织就的,它端坐在宝座上。

我嫉妒这件衣服,它占据了父亲的宝座。我巴望看见这一幕,白萨满用剑剁碎它,我巴望看见它的碎片在空中飞舞,像凋谢的花瓣儿。我异常紧张地望着白萨满,屋子里光线闪烁,若明若暗,握在白萨满手里的剑变成了白色光柱,渐渐地,它居然像白萨满的手一样无形——一柄隐形剑。这柄隐形剑又似与白萨满融为一体。三股力量。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一种力量。安公公说,邪灵和恶咒是无法摧毁的。但这把无形剑却可以,我坚信。

我屏息,等着白萨满的剑刺入宝座上的衣服,目光无法移动。却见太后与随身的六名宫女从宝座后面显现。她一直在这里,我们却才看见她。太后突然升高的嗓音,令所有人为之一颤。

“恭亲王,今儿早上我们还在养心殿里见过,商议过红毛子的事,不想,今晚又见面了。恭亲王,你带着这一大班人在这里做什么?可是在排演新戏吗?”

“太后,您的到来让微臣颇感意外。”

“怎么,王爷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太后自然可以来。太后说得不错,这里正在上演一出斩妖除魔的大戏呢。”

“王爷,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我在宫里,日日研究戏文,怎么就没看过这出呢?”

“宫里藏着恶咒和邪灵,本王在尽臣子的职责。”

“哈,好一个臣子的职责!那么,这个无脸无手之人,莫非就是白萨满?”

“太后明鉴。”

“好,既然有所谓的恶咒与邪灵,恭亲王又好心请来白萨满,可谓费尽了心机。而我,是来成全王爷的,我为王爷您带来了另一件东西——王爷您猜猜看?”

“太后一定带来了邪灵。”

白萨满手中的剑恢复了形状。我不知道是太后的出现扰乱了白萨满,还是那件衣服扰乱了他。我注意到,当邪灵两个字出现时,空气好似一匹忽然绷紧的布匹。

“过来,我的公主。”

我正在胡思乱想,听到太后叫,像中了邪,直直走了过去。

“公主!”

父亲叫我,可我还是走了过去。我怀着异常的感伤和歉疚,每一步,都踩在我自己的心上。太后脸上带着平日里似笑非笑的表情,牵着我走向宝座。

“公主,请回到宝座上。”

我照着她说的话做,并无反抗。我坐在宝座上,向父亲望去。我看见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像看着一出好戏里最紧张危险的一幕。而我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景象。我是从父亲身边走过来的,但是父亲身旁,还站着一个“我”。这个发现,让我一时不知自己到底在哪里,又从何而来。我怎么会离开父亲,我刚刚听到父亲在叫我的名字,怎么她说过来,我就过来了?怎么她说去宝座上坐着,我就坐着了?我坐在那件衣服里,统共有两个我,一个用惊诧的、不信任的眼光看着另一个。

她领走了我的意识。

父亲万分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他看到了两个我。他眼见我一分为二,成为两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父亲问。

“她就是那件衣服,您不明白么,王爷?”太后说。

我就是那件衣服,这怎么可能?当我问自己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我一度失去的记忆,在脑子里闪现,像一些锋利的碎片割伤了我。我其实与安公公并无二致,从我入储秀宫,被剥去原来的衣服,换上太后为我量身定做的衣服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这就是太后何以那样自信地唤我为“女儿”的原因。而从我第一次进入地下花园,就将另半个自己留在了这里。安公公扣留、拘禁了我的梦。

我早就分为了两个我。我并不是从父亲身边走到那件衣服里去的,而是,我本来就在衣服里。我的心一直狂跳不已,是因为,我意识到我即将看见另一个自己。我为此兴奋又懊恼。我并不是嫉妒宝座上的衣服,而是为自己占了父亲的宝座而懊悔和愤怒。

我的愤怒,是对自己的愤怒。因为我被囚禁在衣服里,无能为力。失败不是我预感到的,而是我本就知道。

我假装忘了这里,玉壶冰室,因为我无能为力,因为我无力承担失败的结果。

我像一枚糖果,被一件精雕细镂的尸衣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