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缕(第4/6页)

我不能停留太久,我深深吸气,像是潜入深水,开始寻找标有“福锟”字样的抽屉。这无异于大海捞针。粗略看去,这些柜子里至少有上千只抽屉,仅是将每个抽屉上的字都看一遍,也要花大半天光景。我后悔给小太监用了睡药。若是没有知情人,很难找到福锟的名字。事实上,我只认得福锟这两个字。我就这样焦虑而无奈地一排排看过去。到第三排时,我扭头,发现另一列柜子的一个抽屉拉出后,却并未关合。我走向抽屉,抽屉是空的,上面的字,是福锟。福锟的瓶子被拿走了,能看出是在十分匆忙的情形下。我预感到不好,我为福锟深深忧虑,为自己没有早一天来这里而懊恼。莲英的瓶子装着一个可怕的妖孽,可如果是福锟的瓶子呢?如果是福锟从瓶子里伸出手,他一定是在抚慰和邀请我,他不会那么可怕。而我会接受邀请,任由他带我去任意一个地方。在这双耳嗡嗡作响的时刻,我的思维反而异常活跃,我开始想,既然太监们都有一个瓶子存在抽屉里,那么安公公是否也有一个瓶子呢?如果有,这个瓶子在哪里?这些瓶子是不能被人看见的,若一个人看到装在瓶子里的自己,会怎样想怎样做呢?这是瓶子必须秘存的道理。那么,安公公的瓶子会放在这里吗?不,他不会自己保留瓶子。安公公尽管是太后的心腹,但以太后深不可测的心思,太后是不会让一个奴才的权力大到难以控制。安公公的瓶子应该是被太后收着,他的瓶子也只能在太后屋里。我努力回想在储秀宫见过的各种瓶子,然而,这样一种琉璃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储秀宫的琉璃器,一般装香水和洋酒。太后不喜欢这些洋玩意儿,每次送来,总是收在库里。这些东西,太后是不会看第二眼的。宫里所用,多为玉器和瓷器。瓷瓶都有着细长的颈口和勃然扩大的瓶体、繁花锦簇的装饰。安公公柜里的瓶子,最多只能称为罐子。三寸高,上下一般大,没有瓶颈,除了一只花形盖子外,没有任何装饰,十分简陋。这是我的看法。我已经知道,倒放的瓶子没有威胁,离开前,便又打开几只抽屉。瓶子的形制都是相同的,只是大小略有不同。瓶子里,一股烟雾状的东西,有的浓重,有的稀薄。我挑出几个平日里看着极为温顺的太监的瓶子看,发现并不是每只瓶子里的人,都像莲英那般恐怖。有的瓶子放正后,里面的“人”抖缩在一角,眼里满是畏惧;有的瓶中人的面色是十分忧伤的,让人可怜;有的一脸痴呆,使人生厌。瓶中,有的将手伸出来,只是想摸一下瓶子外面的活物。在看过十数个瓶子后,我合上抽屉,快速离开了这阴森的、潮气蒙蒙的地方。

现在看来,我去安公公内室的那一夜,正是公主您去一个神秘地方的时刻。我去得太晚,从此失去了回报福锟的机会。第二天,福锟便“没有了”。“没有了”的可能最大,宫里若是有人无比干净地消失,便是“没有了”。“没有了”其实是唯一的可能,可我还是抱有一线希望。自福锟离去后,我每天都无法摆脱自责,若早一天去安公公的内室,若早一天找到福锟的瓶子,结果就不会这样。若我能更早些得到瓶子,若福锟,仅只是半个福锟,也会与我相伴相随,度过这无比黯淡、时刻不得轻松的宫中岁月。真的,一半的福锟就够了。

一切都无法挽回,所有的遗憾,都转化为对安公公的恨,我希望有一天,能目睹安公公以同样的方式消失——“没有了”。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愧疚与愤恨。

在宫里,没有人不希望安公公尽快“没有了”,安公公是恐惧的化身,我明白这一点,我愿意帮助大伙儿,让这个人“没有了”。也许,安公公“没有了”之后,我们只会得到片刻的喘息,但仅仅喘息片刻,对我们也是弥足珍贵。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安公公是杀不死的,之前我也这样认为。他养护得很好,宫里他只怕太后一人,所以太后必然握有杀死他的法宝。我确定无疑,能杀死安公公的法宝是一只瓶子,这瓶子在太后手上。

明白这一点后,我的目标就很清晰了。储秀宫我早晚都去,轮流值夜,可以说每个角落,我都是熟悉的。但我怎么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琉璃瓶。我每天万分仔细照料太后,这本来就是我的心愿,储秀宫的宫女都只有这一个心愿,就是做一切令太后愉快的事,千万别惹太后不高兴。这种尽心尽力倒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爱。我们都爱太后,我们惧怕她也是出于爱。事实上,在太后面前,我分不清爱与恐惧的区别,只能尽力忠诚。我们自进宫之日起,就将接近太后、在太后身边服侍看作最大的荣耀。若我们有朝一日出得宫去,这种荣耀会伴随我们一生,也会令我们的子孙脸上有光。我相信,安公公将这宫里所有的恶聚集一身,太后重用他,自然有太后的道理。太后英明睿智,自不会给我们解释其中的原因,既然太后认为有必要,那么安公公就是必要的,连同他的邪恶也是必要的。那么,他的邪恶就不能称为邪恶,而是工具。他,安公公,仅仅是为太后所用的一个工具。这也是我之前从未仇视安公公的原因。太后使用他,就像使用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