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从奉先殿西面绕过去,要穿过一片柏树的浓荫。我要去的地方是毓庆宫。我想知道,照相是否能将魂魄拍下来。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如果太后满意我为皇后所拍照片,想必太后会接受我为她拍照的要求。因为照相,我心里放了很多问题,若是将我想要问的为什么都列出来,会有一个长长的单子:为什么每双眼睛里既空洞又满是恶意?为什么瑾变成了饕餮?为什么皇后要不断吃自己?为什么偏远的宫苑里住着那些薄如蝉翼的女人,她们活着吗,抑或,她们处在生与死之外的第三种状态里,而这又是一种什么状态?为什么太后对这一切置若罔闻?若有一天我将所有人的照片连同太后的照片呈给皇帝,皇帝会得出怎样的结论?最后一个问题才是要点。最终,我想要拍下太后衣袍里,头上缠绕着黑色巨蟒的女人。

我去毓庆宫,是为了拍一张影子皇帝的照片。如果我能拍下影子皇帝,就意味着,我也能拍下太后袍子里的女人。我想了很久,我一再对自己说,我看到的是一个幻影,但幻影一词并不能说服我。我需要照相的证实。我去毓庆宫并未告知皇帝,无数个来自朝鲜的电函缠住了皇帝,令皇帝时而轻松,时而震怒,时而忧虑。战争的迹象正在显露,有关战争与否的猜测在后宫悄悄蔓延。宫眷们大都不相信会真的打起来,因为太后不想搅入战事,太后寿诞的各项安排已在京城展开,为寿诞而建的工程和议论,几乎遮蔽了百姓对战争的关注。大清援兵进驻朝鲜之时,朝鲜义军与官军已经达成和解协议。事情看来已经解决,然而,进驻的清军却被日本人拖在了朝鲜,一时无法撤回。在大清出兵朝鲜后,日本并未像其领事所言“必无他意”,而是秘密出兵和不断增兵朝鲜,有意挑起事端。皇帝面前堆满了奏章,皇帝意识到事态正在向不利的方向发展,朝堂上,皇帝最为倚重的两个大臣,总督李鸿章与翁同龢师傅,一和一战,各执一端,终究无法达成一致。皇帝每天都在战与不战的漩涡中力图看穿迷局。

我没带照相机,我得先征求影子皇帝的同意。他能将我推出毓庆宫,就有可能摔坏我的相机。我需要逐一回答我的问题。在所有的照片拍好后,我要将这些照片呈给皇帝。我希望皇帝投向未来的眼光有所收敛,我希望皇帝看清楚处境。我开始觉得,轰轰烈烈的变革,跟上西方的脚步,英语,舰队,枪支弹药,配备新装备的士兵、水师,最新的译文,最新的思想其实与我们并无关联,尽管我们想要追上纷繁变化的世界,而实际上,我们却站在另一个地方,也许站在世界之外——每一张脸都有问题,如果皇帝仔细端详这些脸孔,皇帝会知道,他面临的问题,也许,其实,来自一个秘密的、相反的方向。不是未来,而是过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的那么些个“为什么”里,其实并未将最重要的问题包含在内。我想要问和回答的,是另一个问题,一个我感觉到却还没有真正触及的问题。就像一个人浑身都不舒服,却一时并不知道得了哪种疾病一样。

为了回答那一长串的为什么,为了知道照相是否能拍到太后衣袍里的女人,我必须遵循礼仪,去求得影子皇帝的同意,同意我为他拍照。黄昏时分,我走在去往毓庆宫的路上。我很清醒,也做足了准备。大不了,会被影子皇帝再次赶出毓庆宫而一无所获。不过,我会在被赶出宫门前,将我的想法和疑问说出来,他也许会听一听,想一想,明白我的用意。魂魄大约喜欢暗淡的光线,魂魄在亮光里会很淡。一路走,我都在想着光线,如果我要拍下影子皇帝,势必不能用自然光,不能在阳光充沛的上午,还有,我需要一个适度的深暗的背景,这个只有在见到影子皇帝后才能定夺。

我将影子皇帝曾驱逐我出毓庆宫的恶意放下,毕竟,他一度陪伴着皇帝。

我到了毓庆宫外。在我犹豫的时候,毓庆宫的大门却主动打开了。一个干瘪瘦小的太监从两扇厚厚的大门里挤了出来。

“给珍小主请安。”

他弓着腰,声音像一扇破门。

“把门打开,全都打开。”

“珍小主,您有太后的口谕吗?”

“把所有的门都打开。”

我略微提高声调,目光坚定,而这奴才眯缝着眼睛望着我,像块膏药黏在地上。我径直走上台阶,莺络和顺子却被他挡在门外。好吧,影子皇帝大概也不希望被更多的人瞧见。

我推门时,那奴才挡住我:

“小主,让我来。”

这个卷曲佝偻的东西动作其实很快。

“小主,这是前星门……”

我自顾自地向前走,想甩开这奴才也甩开这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