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车站

米莉安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天早已黑了,但她不知道到了几点。她闻到一股尾气的恶臭,又一辆巴士开过来又驶过去,卸下一批乘客,又像贪吃蛇一样吞掉新的一批。路对面,阿什利坐在一张蓝色的长凳上,不耐烦地冲她旋转着食指,意思是说:快上,快上,快上。

她再次想到了逃跑。随便跳上一辆巴士溜之大吉,反正她以前就做过这种事。可她的双脚仿佛扎了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你喜欢他。你喜欢这么干。你活该。)

夏洛特市市中心的汽车站看上去和一座飞机库没什么两样——这里四面通透,顶上是一个巨大的拱形防雨棚,柔和的月光透过天窗洒在棚下。置身其中,米莉安感觉自己无比渺小。

她伸出手来,向人群中挤去。

一切都照老样子,一个小时前她如此做过,两个小时前做过,三个小时前也如此做过——她走进人群,用手有意无意地轻轻触碰别人的手,或者暴露的肩膀。此刻她如法炮制,第一个目标是个女人——

三年后,这名女子躺在医院的产床上,双手紧紧抓着床沿,浑身大汗,有节奏地用着力。宫口已经扩张成拳头大小的缝隙,胎儿即将娩出。婴儿紫色的脑袋上已经有一层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看上去像个稀疏的小拖把。婴儿的脸也露出来了,脸上包裹着某种犹如红色色拉的东西。可这时突然发生了紧急情况,产妇下体出现异常,那个长得活像《星际迷航》中的苏鲁少校[3]的医生嘴里说了句“产妇大出血了”。紧接着,大量血液喷涌而出,女人尖叫着,婴儿仿佛是漂流在一道血河上的小筏子,从产妇下体滑了出来。

米莉安使劲眨着眼睛,好赶跑那血腥的一幕。她深吸口气,定住神。尽管她已经这么做了无数次,她还是吃惊自己居然在不经意间见过了那么多的医院病房。这时,一个身穿背心的男人张开双臂去拥抱他的妻子,米莉安故意将自己裸露的肩膀蹭了过去——

三十三年后,男子孤身一人在医院里。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他浑身上下已经遍布癌细胞,就像一堵曾经厚实的墙被成群的老鼠掏了个千疮百孔。他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伸手在床头柜上拿下了一个药瓶,然后倒出一颗,两颗,随后便顿住了。他盯着那两颗药片微微出了神,最后忽然把瓶子底朝天地竖起来,往手里倒了几十颗药片,一把放进了嘴里。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时而盯着地砖,时而盯着天花板。他的脸上只有悲伤,终于,他伤心地哭了起来。感官已经开始麻木,他的头慢慢低垂,下颌渐渐松弛,口水流出了嘴角。最后……

无所谓了,米莉安心里想。人总要生老病死,她不会为此感到难过。起码这个男人活到一大把年纪才死去,已经很值了。许多人都能活到老年,这是她的发现。大多数人能活到六十多岁,然后就开始饱受疾病困扰,比如癌症、中风、心脏病之类的,有时还有糖尿病,或者肺炎,总之折腾起来没完没了。

年纪轻轻就死掉的人毕竟是少数,尤其在美国。悲剧是无可避免的,但在这个国家,悲剧通常不在于一个人是怎么死的,而在于他是怎么活的。婚姻失败,摊上熊孩子,自残,虐妻,虐猫虐狗,孤独,抑郁,厌世,哈欠连天,浑浑噩噩,爱怎么地怎么地。恭喜你们了,米莉安心里说,你们这群脑残笨蛋大部分都能像个傻逼一样活过自己的黄金年龄。

当然,这让她的工作变得分外艰难起来。

阿什利希望她能尽快发现目标,一个马上就会死掉的目标,一个他们可以趁机将其财富洗劫一空据为己有的对象。而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因为荒郊野外的那栋房子压根儿就不是他的。他只是顺手拿了某个出国旅行的家伙的钥匙,便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他把房主的照片全都藏了起来,于是那里转眼间就成了他的单身公寓。

他的如意算盘是这样的:倘若他们能找到一个既有钱又时日无多的人,而且那人在城里又正好有栋房子可以让他们临时落脚,那就最好不过了。他查看了米莉安的事件簿,发现近期没有可以让他达成这个目标的人选。阿什利没有耐心等待下去,他的野心可不仅仅只是满足于填饱肚子。

于是他提议说,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去碰碰运气。

米莉安建议去舞厅,因为那里年轻人居多,他们行为冒失,经常会干些蠢事出来。用鼻子喝可乐、吸食可卡因、乱性、酒驾,总之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可阿什利不同意,因为他想到了汽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