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七)

雨势稍小了些,但泥泞的道路仍然难行,一上午都没有外乡人到来。我本以为又可以清静一天了,没想到中午时分,店里居然来了一位客人。当时我刚刚下好一碗面条给老师送去,客人砰地一声撞开门,差点把我手里的面碗吓掉。

他回身关上门,在桌旁坐定,摘下斗笠后,一张阴沉冷酷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再往下看,看到了一双官靴。

“这位小哥,眼睛挺会找地方瞧的嘛。”他的脸上微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说实话,他笑起来的样子更可怕。我讪讪地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已经啪地一声往桌上扔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捕快的腰牌。

老师赶忙走过来,赔着笑脸:“这位官爷来到我们这破村子,是有什么公干吗?”

捕快斜了他一眼:“没有。我扔出这块腰牌只是为了吓唬你一下,免得你往酒里掺水。”

老师连连摆手:“您真会开玩笑。实话告诉您,乡野小店,酒质本劣,根本没有掺水的必要。”

两个人一同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似乎稍微缓和了一点点。他让我随便弄几个能下口的菜,却要了整整两斤酒。此后的整个下午,他就坐在店里,慢慢把酒喝了个精光。他并不像常见的酒鬼们那样大碗大碗地干,而是一小杯一小杯地酌,缓慢却并不停息。这中间,雨势进一步减小,断续来了几个零零散散的过客,但当他们都走了之后,捕快仍然没有离开。他就像是这间酒店的成员一样,同我和老师一起默契地消磨掉了下午的时光,直到傍晚时分。那时候他的酒刚刚喝完。

“老板,什么时候打烊?”他忽然问老师,“我需要知趣地滚蛋么?”

老师笑了笑:“我们没有固定的打烊时间,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就打烊。”

“那我要是不走,你就始终不打烊?”捕快来了兴趣。

“就是这样。”老师回答。

“那好,再给我来两斤。”

我太迟钝了。直到这时候,我才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位突然出现的捕快,其实是在和老师暗中较劲。捕快在展示着他的耐心,并且挑战老师的耐心,但老师沉着地接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输。

他为什么要向老师挑战?我忽然想到了那一天那位路过的客商告诉我们的话:“最近附近的几个县好像发生了好几起失踪案,听说官府正在严密调查呢。”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个捕快就是前来调查此事的吗?可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老师告诉过我,他每次都是利用和他有往来的宛州买家的商船运送目标,那样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

“但如果是一个足够精明的调查者,还是有可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的,”老师说,“世上不存在完全不留下任何痕迹的事件。就算是蜻蜓点水,水面也会有一丝波动。”

现在这个捕快就看到了水纹的波动了吗?我心里越来越不安,不断地偷偷瞟他。他却始终旁若无人,眼睛看着窗外的雨雾,一杯一杯地喝酒。我们酿的酒品质不高,口感很一般,后劲却不小,但他喝完了第二个两斤,除了脸色微红之外,并无异状。

“好酒量!”老师不动声色地夸奖说。

“听说过一个寓言故事吗?”捕快说,“一头牛和一只鸡比赛谁的胃口大。牛大口大口地吃下了很多草,然后去睡觉,但每当它醒来时,那只鸡始终站在一堆米旁边,不紧不慢地啄啊啄。知道这个故事中最后的胜利者是谁吗?”

老师摇摇头:“没有胜利者。讲故事的人是胜利者。”

我完全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我可以判断出,这也是另一种层面的交锋。在这样一个凄凄惶惶的雨夜,我听到危险在慢慢靠近。

捕快向老师打听了最近的可以借助的人家,步履稳健地离去。等到他消失在视线之外后,老师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个捕快,很危险。”老师说着,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这才明白,老师其实也很紧张,也许比我还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