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新后 第二十六回 白发

秋蝉嘶鸣。

碧棂纱窗紧闭着,室内垂帘低垂,而白瓷蟠龙灯中的烛火,燃烧正旺,映得姜沉鱼的瞳仁也仿佛着了火一般,变得非常非常明亮。

她掀起水晶灯罩,用长柄金钳夹了夹灯芯,再将灯罩罩回去,动作轻柔,眉目半敛,带着点漫不经心、慢条斯理的慵懒。

而姜仲,就站在一丈开外的大厅中央,静静地凝望着她。

室内好一阵子的安静。

直到怀瑾捧着茶进来,极品佳茗的清香随着微风一同传入,清甜的声音打破僵持:“老爷,这是程国带回来的大溪菊茶,您尝尝。”

姜仲笑道:“好啊。”说罢呷了一口,悠然道,“这味道真是令人怀念啊……想我上次去程国喝这种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姜沉鱼勾唇道:“父亲大人想喝程国的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难道那位通权达变的前回城城主,在回京拜见恩师时,连带点窝心的礼物都不会么?”

姜仲被她讽刺,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他有没有带窝心的礼物来,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当今天下,再也没有比那样礼物,更让我喜欢的了。”

姜沉鱼持钳的手停在了空中,手心里像有团火在烧,滚烫的感觉几连钳子都要融化。

父亲说的礼物是——姬婴。

分明是至关重要的谈判时刻,任何怯懦都会变成失败的理由,然而,姬婴依旧是她的软肋。而姜仲无疑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有恃无恐、信心十足。

这个人……竟然是她的父亲。

这个人……为什么偏偏要是她父亲?

内心深处的伤口,再次崩裂,涔涔流血,而姜沉鱼就那么压抑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定定地望着姜仲,轻轻道:“那么你是否知道,爹爹你最喜爱的这份礼物,却是可以令你的女儿——我,死去的礼物呢?”

姜仲眯起眼睛,沉声道:“你长大了,沉鱼。所以,你知道,你可以死,但是,你不会死。”

姜沉鱼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到一半,就变成了愤怒,最后将钳子啪地往桌上一搁,转身跳起嘶声道:“因为我不会死,所以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伤我毁我折磨我么?”

姜仲抬手,毫不迟疑地扇了她一巴掌。

一旁的怀瑾看见这一幕,吓得手中的托盘啪地掉到了地上。

姜仲头也没回地吩咐道:“怀瑾,出去看着门,不得允许任何人进来。”

怀瑾看看他,又看看被那一巴掌打倒在地的姜沉鱼,几经犹豫,还是退了出去。

房门一关,整个房间就彻底与外界隔离了开来。闷热的夜,扭曲跳动的烛火,以及冰冷的地面。姜沉鱼的目光没有焦距地盯着地面,右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她遭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耳光,而且,打她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她的父亲。

姜仲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命令道:“抬起头来。”

姜沉鱼缓慢地抬起头,因为仰视的缘故,父亲的脸看上去无比威严。而这种威严,是以往十五年都不曾见过的。或者说,是都不曾对她展露过的。

他在面对下属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那些情感麻木但身手了得的杀人机器,就是由这样一个人训练出来的吧?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她看他十五年,却直到今天,才看见了他真实的模样……

“沉鱼,这是为父第几次打你?”

姜沉鱼木讷道:“第一次。”

“那么,你知不知道为父为什么要打你?”

姜沉鱼咬住下唇:“因为……我不听话。”

姜仲摇了摇头:“错了,我打你,是因为你看不清自己!”

姜沉鱼心中一悸。

“你看看这里,沉鱼,看看周围。”姜仲伸展双臂,转了小半个圈,“看看这个雕璃妆台,看看这个绣凤玉枕,还有这金流苏、号钟琴……这里是皇宫!沉鱼,这是皇宫,不是你姜家千金的闺房!而你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你是皇帝的妃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你以为自己还能与姬婴再续前缘?告诉你,不要做梦了,从你的脚踩进皇宫的土地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和姬婴,以及其他任何男人有所牵扯了!但你明显忘记了这点,一趟程国之行你给我惹了多少是非出来?姬婴也就罢了,赫奕是怎么回事?颐非又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这些事我能知道皇上就不知道?你以为他此刻对你和颜悦色,就是心里真的丝毫不介意?究竟是什么蒙蔽了你的眼睛?我的女儿!我最最引以为傲的沉鱼!”

姜沉鱼的眼眶立刻红了,一字一字道:“女儿自问心中坦荡,无愧天地。”

“那么姬婴呢?”姜仲的瞳孔在收缩,“你敢说你对他也无愧于心吗?”

姜沉鱼呆了一呆,然后,突然开始冷笑,一边冷笑,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对姬婴……为什么要有愧?为什么?我本就喜欢他。我从两年前就喜欢他了,不,自我知晓何为情字时起眼中便只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