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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记不清是怎么回到佛罗伦萨的,只记得当时太阳已西沉,天色很快暗淡下来,且和家乡不同,连一点暮光都没有了。路边沟渠里,也许是蟋蟀之类的昆虫在单调乏味地吟唱。时不时有赤脚的农夫,背着筐子从我们身边走过。

一进市区,顿感空气又闷热起来,远不如山区那么凉爽清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尘土飞扬,酷热难当,然而房顶和墙壁长时间吸收的热量都在夜间散发出一股沉闷的热气。午间的疲乏,以及下午枯燥的活动又被注入了更为紧张而有生气的活力。那些来往于车辆与街道之间的男女像是别有所图,好像一整天都躲在自己安静的房内睡觉,现在他们出来溜达,就像猫夜里在城市中觅食。街边的小摊烛光闪烁,围满了顾客,他们在杂货堆里挑挑拣拣。披着披肩的妇女们拥挤在一起。她们喋喋不休,声音响彻街头。小贩们竭尽全力吆喝着自己的货物。叮当的钟声又响起来了,现在,这种喧嚣在我看来亲切多了。教堂的门被推开,能看到里面的烛光,在铃声的召唤下,人们三五成群地挤入教堂。

我叫车夫在大教堂旁边的广场停下,给他付了车费。嘹亮的钟声持续不断地响彻在空洞沉寂的夜空。我很盲目地和人群一起涌入大教堂,在一根柱子旁站了会儿,睁着眼睛努力在黑暗中张望,一个跛脚老农夫拄着拐杖站在我身边,老眼昏花地盯着神坛,嘴唇翕动,双手颤抖。我的四周全跪着围着披肩、神秘兮兮的女人,她们跟着牧师大声地吟唱着祈祷文,粗糙的双手忙着拨弄珠子。

我左手还拿着安布鲁斯的帽子,在这座大教堂里,此时的我相形之下已显得无足轻重。这是一座美丽而冰冷、充满血腥的城市,我只是它的一个过客。望着牧师面对神坛的虔诚,听他以古老而庄严的神情吟诵着听不懂的祈祷文,我这才恍然醒悟,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惨重的损失。安布鲁斯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永远离开我了,再也见不到他的微笑,听不见他的笑声,感受不到按在我肩上的那双手了。他的力量,他的理解都永远离我而去,再也见不到这个受人尊敬爱戴的人了,再也看不见他弓着身子蜷坐在椅子上,或拄着手杖俯视大海的样子。我又想起了桑格莱提别墅,他亡故的那间空屋子,还有那座神龛里的圣母像。某种迹象表明,他去世的时候已不再属于那间屋子,不属于那栋住宅和这个国家。他的灵魂已回到了自己的故国,回到那熟悉的山脉丛林,回到他深爱的花园和大海的涛声中。

我转身走出教堂来到广场,望着身边耸入云天的圆屋尖顶与塔楼,我从巨大的悲痛与哀伤中苏醒,意识到自己竟一天都没有吃饭。我把思绪从死者拉回到现实中,在教堂边找了个地方用了点餐。吃饱后,便开始去找瑞纳提先生。别墅里那个善良的仆人已给我写了他的地址。我问了两个人,指着纸条上的地址艰难地发音,终于找到了他。离我的小旅馆不远,走过一座桥,在亚诺河左岸,我找到了他的住址。河这边要比佛罗伦萨市中心昏暗,也更安静一些,很少有人在街上走动,门窗紧闭,走在圆石街上,我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终于到了他的住所,我摁了门铃,仆人马上开了门,也没问我的姓名就带我上了楼。我们穿过走道,他敲开一扇门,让我进去。我在炫目的灯光下看见一个人坐在桌边椅子上,正翻阅卷宗,我一进去,他就站起来打量我。他比我矮一点,大约四十岁左右,苍白而瘦削的脸上长着一个鹰钩鼻。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人对傻子或他的敌人怜悯时一样,是目空一切的,鄙夷的。但我更注意的是他那深陷的黑色眼睛,他一见我竟闪现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惊异,不过马上又恢复平静。

“是瑞纳提先生吗?我是菲利普・艾什利。”

“是我,”他说,“请坐吧!”

他的声音冷冰冰、硬邦邦的,意大利口音不是很浓。他推给我一把椅子,我盯着他问:“看见我你是不是很吃惊?你不知道我在佛罗伦萨?”

“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他说话很谨慎,不过这或许是他的英语水平不高的缘故。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接着问。

“我想我很清楚你们的关系,你是新近亡故的安布鲁斯・艾什利的堂弟,要么侄子,对吧?”

“堂弟,”我说,“而且是他的继承人。”

他手里夹着一支钢笔在桌上轻轻拍着,好像在打发时光,又像是分散注意力。

“我去过桑格莱提别墅,也看了他亡故的房间,仆人吉斯普非常友善,他把详细情况都向我作了介绍,并让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