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4/5页)

真是个呆瓜,她此刻必定正这么想。

面对这样的人使他感到无望、恼怒,甚至悲哀。为什么呢?是因为他无法确定能在这种人面前坚守自己的立场吗?因为他担心到头来被证明对的还是他们这些人吗?

我不情愿地终止了这段引文。我想一直摘引下去,不仅仅是些小碎片,而是整段整段地引述,因为我发现,为了给予这个故事公正对待——“层层剥开的事物”,阶级和道德、欲望和忠诚、性格和命运之间的相互作用——我对概要的最低需求恰好就是门罗本人在纸上写出的全部。唯一充分体现文本的概括便是文本本身。

所以,我只能如一开始那样发出简单的指令了:读门罗!读门罗!

只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既然已经开了头,就没法不告诉你——在玛丽安拒绝了格兰特的请求后,他回到家,答录机收到一条来自玛丽安的留言,邀请他去参加军人俱乐部的舞会。

还有:格兰特已经在评估玛丽安的乳房和皮肤了,并在想象中将她比喻成一颗不太令人满意的荔枝:“外面那层果肉透着股人造般怪怪的诱惑,味道和香气都有点像是化学品,薄薄的一层肉,包住了那颗硕大的种子、那只大果核。”

还有:几小时后,当格兰特还在反复评估玛丽安的诱惑力时,电话又一次响了,答录机接通了:“格兰特。我是玛丽安。我方才在地下室往甩干机里放洗好的衣服,听到电话响,可是等我上楼,电话已经挂了,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因此我想我还是应该打个招呼说我在的。如果打电话的人是你,如果你甚至在家的话。”

这还不是结尾。这个短篇占了四十九页——在门罗的笔下,这涵盖了整个人生——接下来还有另一个转折点。但是,看看作者已经揭示了多少“被剥开的事物”:深情脉脉的丈夫格兰特,背叛者格兰特,忠诚到愿意,说白了,就是为妻子去拉皮条的丈夫格兰特,得体家庭主妇的蔑视者格兰特,认为自己活该遭到得体家庭主妇蔑视的自我怀疑者格兰特。然而,正是玛丽安的第二通电话,揭示了门罗作为一个写作者的真实尺度。为了想象这通电话,你不能太过忿恨玛丽安的道德束缚,也不能为格兰特的放纵不羁感到过于羞耻。你必须原谅每个人,不去咒骂任何一个人。否则,你就会漏掉那些可以敲开生活外壳的微小的可能性,那些怪异的机缘:比如,寂寞中的玛丽安被一个自由派傻男人吸引的可能性。

这只是一篇故事。《逃离》中有些故事比这一篇更好看——更大胆、更残酷、更深刻、更广大——等门罗的下本书一出,我立马高兴地为《逃离》写摘要。

不过,等等,还是小小地瞥一眼《逃离》吧:要是被格兰特的自由风格——他的不敬上帝、他的放纵、他的虚荣、他的愚蠢——冒犯的那个人不是某个不幸福的陌生人,而是格兰特自己的孩子,结果会怎么样呢?假如这个孩子的判决代表了整个文化、整个国家的态度(最近开始喜欢拥抱绝对),又会如何呢?

如果你给予孩子的大礼是个人自由,而孩子在她年满二十一岁的时候,利用这份礼物转过身来对你说:你的自由还有你都让我恶心,又当如何呢?

八、仇恨带来快感。 这是媒体时代极端主义者们了不起的洞见。否则,还能怎样来解释那么多令人憎恶的狂热分子的当选、政治礼仪的崩解、福克斯新闻的权势呢?先是原教旨主义者本·拉登送给布什一份仇恨大礼,接着布什通过他自己的狂热加剧了那种仇恨,现在,一半国家相信布什正投身于对抗恶魔的正义运动,而另一半(和大半世界)则认为布什才是恶魔。几乎没有什么人是不恨谁的,压根就没有一个人是不被谁仇恨的。无论何时我想到政治,我的脉搏就会猛烈跳动,仿佛我正在读一则机场惊悚故事的最后一章,仿佛我正在看白袜队对洋基队的抢七大战。那就像娱乐如同噩梦如同每天的生活。

一种更好的小说能否拯救世界?总是有那么一点儿小小的希望(奇怪的事情确实会发生),但回答几乎肯定是不,它不能。尽管如此,它却很有希望拯救你的灵魂。如果你内心释放的仇恨让你感到不快乐,你可以试着站在恨你的那个人的立场上,想象一下那会是什么感觉;你可以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你自己,其实才是那恶者;假如这难以想象,那么你或许可以试着和这个最犹疑不决的加拿大人一起共度几个晚上。在她的经典短篇《乞女》的结尾,女主人公萝丝在一座机场大厅遇见了她的前夫,前夫朝她扮了个幼稚而丑恶的怪脸,萝丝愕然:

就在那一刻,她已准备好拿出她的善意、她疲惫的坦诚微笑,还有那种不太自信能得体寒暄的神气,就在这个时刻,怎么还有人能这么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