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夏蓬(三)

席银低垂着眼,紧紧地捏着袖子,生怕那对铃铛从袖中落出来,奈何,越是小心,越是招惹金属刮擦,呲呲作响。

本就慌张,偏偏张铎甩过来的话,又是那么毫无章法。

脊梁骨。

张平宣怎么会用自己去戳张铎的脊梁骨呢。

席银没想明白,自然不敢答话。

雨声淅淅沥沥地摩挲着窗面,风渐渐起来,带着雨雾一阵一阵地扑向席银的背,她不由地咳嗽了一声。

张铎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一把合了殿门。

“别在捏了,藏袖子里,就当朕看不见吗?”

他说着,朝她伸出一只手。

席银慌忙摇头:“我……”

“宫人与外男私受,你是嫌你自己命长,还是觉得岑照死不干净。”

席银闻言喉咙哽塞,屈膝就要跪,却被人拧着手臂,一把拽了起来。

“给朕站好。”

席银的身子有些发抖,被张铎拧着的胳膊,几乎要撇断了,她不敢大声呼痛,只在喉咙中逼出了一个弱弱的“疼”字。

张铎看着她那副拼着挨打也不肯跟他妥协的模样,里内气血翻涌,

一年之前,就是在太极殿的正殿上,席银跪在殿中,试图伸手去捡从郑皇后头上坠落的东珠。张铎踩住那颗东珠不准她去捡,告诉她女人喜欢金玉无妨,以后向他讨。

如今想来,这句出自他口中的话,甚是扎肺。正如张平宣所说,如今张铎即便是把金玉捧到她面前,她也未必贪取。

这一年来,他那阴暗见得不光的爱意,随着他逐步登极,反而越见孱卑,如今,看着她如此珍视岑照送她的铃铛,他竟连恶言斥骂她的气焰都烧不起来了。

“你就知道疼,从来都不去好好想想,到底谁在让你疼。”

他气极之下,甩开了席银的胳膊。

席银踉跄了几步,脚腕上的铃铛磕碰,发出脆弱而伶仃的声音,席银勉强稳住了身子,抬头朝张铎看去,铜灯的光焰下,张铎的脸色却是黯然的,然而却并不像从前那样阴翳可惧。

“每回,不都是你嘛……”

她越说声音越小,犹豫了一阵,把铃铛从袖子里取了出来,低头捧到张铎面前。

张铎回头扫了一眼。

“做什么?”

席银轻声应道:“你别生气,就是一串铃铛而已。你如果不想我收着,我就教给你。只求你别把它毁了。”

张铎望着席银的脚腕,“你坐下来。”

“什么?”

“朕让你坐下来。”

他语气已然不耐,席银只好席地坐下,下意识地蜷缩起双腿,抱膝护着自个的身子。

张铎蹲下身,伸手撩起席银的裙摆。

“你……”

“住口。”

席银抿了唇,不敢再言语。

张铎仍然看着她的脚踝处,“把刬(袜)褪了。”

太极殿上,除了张铎之外,无人能着履,退下袜刬,席银的脚就裸露在了张铎面前。

他虽不是头回看,但像如今这样,认真地审视,还是第一次。

席银是真的生得极好,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甚至是皮肤都挑不出一点瑕疵。上天造物之用心,就连足,这等不轻易视人之处,都为她精心雕琢。张铎将脑子里如潮水般冲涌的乱念压了回去,定睛朝她脚腕处的铃铛看去。

那是一对有年生的铃铛,上面的青燕雕纹已经不怎么看得清了,划痕却十分清晰。

同时也能看得出来,这串铃铛是在她年幼的时候,为她戴上的,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越箍越紧。铃铛下的皮肤,有几处青紫,都是她不留意间,被摁压所至。

张铎试图伸手去触碰那对铃铛,谁知席银的脚却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即便他的手尚在戏袖中蛰伏,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双脚往后缩了缩。

张铎的手指狠狠一握。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

他捏掌沉默。

席银捏着自己的裤腿,却并不理解他内心的纠缠。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张铎。

他此时半屈一膝,一只手摁着她的裙摆,另一只手搭在膝上,弯折着脖子,姿态上不见一分傲慢之气。

灯焰的光落进他的衣襟,衣襟处裸露的皮肤,微微泛红,陈年旧伤看不真切,竟令他一时显得,有些……柔和?认识他这么久,他可从来没有如此沉默,温驯地蹲在她身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和她挨着。

“你……别看了。我觉得……羞。”

她说着说着,把头别向一边,耳旁传来他似乎刻意压制的声音。

“这对铃铛,你戴了多久了。”

他这么一问,席银倒是认真回忆了一番。

“嗯……有十年了吧。”

她说完,把头枕在膝盖上,凑得离张铎的额头很近。

“你……准我说过去的事吗?”

张铎抬起头,正触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睛,在放下戒备和恐惧之后,十分清澈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