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狼爱上羊(七)

沈白丢来的衣裳挂在身上,景霖呆呆杵着,也不接一手,任它们滑脱。

沈白拾起一件,正要帮他穿,却发现他模样不对:视线失焦,神态恍惚,与几秒钟前判若两人。

“景霖?”沈白俯身,在他眼前摆摆手。

景霖目盲般毫无反应,嘴唇翕动喃喃自语,字词含糊凌乱,难以分辨。

沈白眉梢一挑,缓缓退到景霖视线死角处,不打扰他。

这是元神波动激发记忆的表现。这时神志清醒的话,就好像脑内在放电影,不影响什么,不过是分散些注意力;而神志不清的话,意识就会被擭入记忆乱流中,全身心投入回忆,对现实视而不见。这种状态大约会持续几分钟,回溯的记忆长短则没有定数,几天、几年,都有可能。

恢复记忆是好事,沈白神气却古怪,舌尖顶了顶面颊,若有所思。

内丹是神兽的命脉,内丹完好,肉身自然处于全盛时期——包括脑子。

景霖内丹早已修复如初,这么些年来,进补的灵植灵药从没断过,人却一直疯疯癫癫,记忆恢复也几近停滞,其实不合常理。

或许……

沈白正想得入神,耳畔忽然掠过几个清晰的音节。

“顒……云浮……”景霖嘀嘀咕咕。

沈白瞳仁微震,望向他。

那是极久远的一段往事。

……

丁丑年,天灾连绵。

多地遭逢百年难遇之奇旱,干旱及接踵而至的蝗灾波及六十余个郡县,饿殍载途,流民遍野。

当时的山海境主人李元修调遣龙族治旱,因灾况严重,上至洪荒龙类先祖羽嘉、介鳞,下至攥着蜡烛头儿咂蜡油的烛龙幼崽,无一例外,尽数被派去布雨。

龙族布雨有两种途径:一是调度方圆数百里内的潮气与江河湖泊之水,将其凝结成雨云;二是消耗自身灵力,化灵成雨。简而言之,雨有源头,不可凭空而生,龙族并非万能。若逢天下大旱,无水可调,龙族也要头痛。

不只龙族,其他神兽也不闲着。当年沈白行商,家资巨万,布雨不行,便赈济灾民,奔波各地,在城中开设粥厂、药堂,向周边受灾村落分发粮食。这事儿说来简单,然而个中环节复杂繁琐,财物调度、人手配给、监督纠察……处处少不得筹谋计算。朝廷大把赈灾银砸出去连个响都听不见,饥黎卖妻鬻子,苦不堪言,不比沈白,即便一文铜钱也能用在刀刃上。

在大片惨遭天灾蹂躏的土地中,西北边陲一带状况至为惨烈。治旱收效甚微不说,草木还闹起了病害,且病征奇诡,根茎花叶焦枯如炭,黑若乌檀,拿手轻轻一碰,抑或强风刮过,即崩解如齑粉。饥民饿得走投无路时,竟连草根树皮都啃不上一口。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怪病显然不是寻常干旱导致,一干龙族一边治旱一边循着病害草木追索疫源。

云浮村,即是景霖中途停留的一处。

这村子大灾前地力肥沃,人口繁多,灾后有余力逃荒的都流散到临郡,驻留村中的皆是老弱病残,本是等死的,幸好先等来了沈白施放的救济粮。

沈白在云浮村遇上景霖,说巧是巧,六十余个受灾郡县村落无数,想碰上实属难得;可这巧合中也暗含三分注定——那种侵蚀草木的怪病越往这个方向就越严重,在附近一带搜寻疫源、救助百姓的神兽不在少数,两人碰上也算情理之中。

……

景霖来到云浮村的第二日。

田地旱得不成样子,黢黑地裂向四野蔓延。景霖不是没见过土地龟裂的样子,可此处的地缝格外令人不适,黑得浓稠,密得恶心,叫人抬眼一眺就头皮发麻。

景霖俯身,忿忿扳下一块脆硬的土坷垃,一捻,干燥土末被焚风卷着,扑他一脸。

土末腥臭异常,景霖面色泛青。

几位衣衫华贵的少年少女瑟缩着立在他身后,顶年幼的那个前额还立着一对儿龙角,细胳膊费力地擎着一柱足有半人高、碗口粗的赤红巨烛。

“尊上……”擎蜡烛的少年垮出一张苦瓜脸,“我们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这是几条龙族后生,景霖抓来布雨的。

其实昨夜这几条龙崽子上去布过雨,为讨景霖欢心少挨些骂,个个布得搜肠刮肚灵力全空。一夜滂沱暴雨,按说再旱的地也该浇透了,结果一宿过去,地里旱得像是下了场假雨。

“怎会如此,难不成昨夜是在梦里布的雨……”

“有尊上督工,不会出纰漏,定是这土地有古怪。”

“是了,这地裂得这般奇形怪状,土味还腥得像死鱼,不是什么正经土地……”

几条龙崽子叽叽咕咕议论得欢,旁边多出个人也没觉察,直到一缕令人胆寒的气息掠至鼻端,才齐齐噤声,一个个僵着青白的小脸儿,你推我我搡你,争着往同族身后藏。烛龙躲得最急,后退时还将景霖撞了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