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其罪五十七 · 退守(三)

梅林玉今年岁数虽只二十有五,可却已然将梅家人那独到狠辣的眼力承袭下来,也随同一家子大小名贾,练出了一个顶好的脑瓜。虽他平日里遇事常爱同裴钧嘻哈打笑地荒唐过去,可一旦着意发起问了,却是不得答案势不罢休的。

裴钧自知此时避无可避,便也终于把头一点,答他道:“没错,我当初就是想一走了之,走得越远越好,所以才嘱你打了这双舱的船,预备要私吞盐粮运出京去,自此往后隐姓埋名的。”

“为什么啊?”梅林玉饶是猜出他所愿,一听之下却仍感震惊,“哥哥你那时候可是才升了官哪,皇上也庇护你,往后仕途也坦荡,那前程是花儿绣的、玉儿雕的,怎么就想着要走呢?”

裴钧目色一暗,垂眼低声道:“倦了,厌了,花儿看烦了、玉看够了,人也总要为今后想想退路。若我同皇上不破不离,便早晚要替他交出条命去;若是铁了心要与他分断离舍,则又绝不可能还留在京城。梅六,你说我那时该怎么办?”

梅林玉闻言一想,果真也觉出他的难处,捉住他的手便不免松开,犹疑之间,忡然问道:“那后来怎的又不走了?”

裴钧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一刮他鼻尖儿道:“眼下你叫我怎么走?裴妍都还没救出来,我外甥又搭进宫里了,况且……”

“吱呀”一声,二人头顶传来声响动,叫裴钧顿时小心收声。

他应着这声抬头去看,只见是姜越正从高高的甲板上顺梯走下来,与他二人尚隔了十来步远,此时正与他对上目光,疑惑地望向他二人:“聊什么呢?”

裴钧并没有回答姜越。他只是目色深深地一路看着姜越走下船来,在姜越一声声走下木梯向他行来的脚步声中,压低声音凑近梅林玉耳边道:“那你爹也年年叫你回河西去,你又为什么不回去?”

梅林玉听言一愣,此时看看裴钧认真的神色,又顺由裴钧说这话时温和的目光,看向了徐徐向他们走来的姜越,倏地便明悟了裴钧的意思,叹出一声:“原来哥哥同我便跟这船是一样儿的,总归是抛锚拴死了呗,锚不动,咱两就谁也别想动。”

他这话说完,姜越已走至裴钧身边,听见这动与不动的是全然不明白,可正想问问他二人在说什么,梅林玉却赶忙推说要去备办崔宇的丧事,告了声失陪,就脚底抹油地溜出船坞去了。

他一走,姜越所有的疑窦便倾给了裴钧,眼见裴钧也摸摸鼻尖儿转过身去,忙一把拽住裴钧胳膊问:“你同梅少爷究竟说什么了?神神秘秘。”

裴钧由得他拉住,瞥眼见这方坞中无人,便暂且同他耍起赖道:“他就是问问我有多喜欢你,没别的。”

姜越松开手失笑:“又胡说。”

“才不是胡说。”裴钧猛地捉了他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还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我就这么跟他说呢,说我这心呀,是被晋王爷给拴稳当了,扎实在了,可跑不掉了,任谁拿金山银山也换不走。”说着他自然而然又抬手放在姜越胸上,冲姜越一眨眼睛问:“那晋王爷您呢?”

姜越不料他忽作袭胸之举,下意识就退开半步避过他手,脖根已微微发红,转开脸极低声道:“我怎么样,你还不知么。”

“我还就真不知了。”裴钧一抬手便把他拉回原位,盯着他面具下的双眼,严正地问:“姜越,你怎么总这么害羞啊?”

他张手把姜越环住,皱眉不解道:“莫非你根本不喜欢我?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

姜越目光一急:“自然不是。”

裴钧委屈巴巴地瘪嘴凑近了,又问:“那你就是不想同我亲近,嫌弃我了?”

姜越忙道:“绝无此事。”

“那你为何总避着我?”裴钧纳了闷儿,圈着姜越的手也愈发收紧了些,“从前咱还在司部做事儿的时候,请示问安、外出巡察,你倒时不时还捏我一下、搀我一把的,怎么眼下亲近起来了,你反倒却不敢了似的?”

“我……”姜越一时张口难言,待踟蹰再三,才低声道:“裴钧,难道你一直不知,我实则……是怕你么?”

“怕我?”裴钧一愣,只道这是他从未料到过的答案,这时揽着姜越是人都懵了,更加不解起来,“为什么?”

姜越此时怕他误会,自然想急着同他解释清楚,可他十年来的复杂心路又绝难以三言两语道明,是故眼下猛一牵丝,不免乱了心神不知如何择言相告,片息后,却似乎想到什么,忽地便一脸正肃地拉起裴钧,大步往船坞外的码头走去。

午后的阳光洒满运河,码头上各处走动着搬运货箱的赤膊工头,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货船按位停放,其间甚或能瞥见一二个洋人。

二人来到石砌的河口边,站在一艘搁浅的大船前一眼朝水面望去,只见河中波光闪动,岸边杨柳飘摇,翠绿的草枝漫衬着金光,在水中晃荡出一片灿青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