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其罪四十五 · 不察(下)

短短几日间,京中官场上错罪频发:前有内阁大学士蔡飏和礼部侍郎冯己如舞弊被捕,后有刑部尚书崔宇身涉命案、遭到捉拿。至今,朝中四品以上大员,竟接连落马了三个,如此再算上李存志千里赴京指控宁武侯府的一纸血书、一通御状,算上之前的晋王遇刺、瑞王被害,一出出已足可令朝纲动荡、百姓咋舌。

这无疑是把姜氏王朝疮痍皮骨下的种种腐朽,无可遁形地曝露在了社稷飘摇的晦然昏光下,叫裴钧坐在哒哒马车中锁眉一想,隐约只觉眼下朝政的形势若愈发险峻下去,那不出一年,也许都快赶上他前世将死之时的乱况了……

事情开始愈发难以预料。

裴钧忽觉,打从他再世为人一睁眼起,那些曾蜷缩在命运暗角里不为他所知的一个个隐情,似乎就从漆黑的缝隙中接二连三地奔流出来了:姜越的倾心,邓准的背叛,唐家的滔天巨案,裴妍母子多年受苦……直至如今,原本寡言肃穆的崔宇,居然也被查出是个虐害人命后花钱平冤的人。

而这罪状在前世还更为他的覆灭平添了一笔,他却在此时此刻才迟迟惊觉真相。

一切忽如其来,可细想去却早有伏线——倘若他早早去深究裴妍案发后崔宇连日的不安和疲态,倘若他早早像曹鸾嘱咐的那般“留心身边细变”,那早在此事如此恶化前,他至少能先把崔宇摘出刑部再作论处,总不至让六部被蔡延一把撕出这大的豁口,更不至让裴妍的案子也跟着崔宇栽这跟头……

然而这些“倘若”都不再有意义。事情还是发生了,往后的艰险也即将随之而来。

“师父,大理寺到了。”

一声轻呼打断裴钧思绪,是钱海清下车替他撂开了帘子。

裴钧暂且收了所想,下了马车,长腿健步跨入大理寺部院,一时引内院馆役侧目,纷纷向他行礼:“裴大人……”

“你们将崔尚书请哪儿去了?”裴钧开门见山。

馆役几人相视一眼:“回大人话,崔尚书刚被带回来,眼下在后头大堂里上枷,蔡太师正亲自签办。”

裴钧一听这话,径直就绕过前院影壁往里走去,七弯八转停在大理寺正堂外,果见靠北璧的堂桌之后,是蔡延正亲自坐镇签理文书。而堂下有人肩负了枷锁,正被差役围押在中间站着,那一身叫裴钧熟悉的气度如今已折了大半,可单看那身量,他却也识得就是崔宇。

这时蔡延在座上先瞅见裴钧跨入门槛,灰眉不禁一动:“哦,裴大人来了。”

“蔡太师这大阵仗地请下官过来,下官又岂敢不来呢?”裴钧不无讽刺地接上一句,侧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崔宇。

崔宇一脸灰败,背脊徒劳地直挺着,面上神情在看见裴钧进来时忽而大动,可双目中片刻的期盼只一闪而已,很快便被愧疚和难堪填满。在裴钧冷寂的目光下,他终是再度垂了头,皱眉抿唇不发一言。

蔡延在上座将二人这一望一愧尽收眼底,老目无波,只顺着裴钧所言道:“裴大人此话差矣。裴大人督考身累,正当休整,内阁又何得忍心找裴大人麻烦呢?可如今,新科舞弊之事已然触怒了圣躬,皇上便纳了张大人的谏言要彻查百官,这就让大理寺协同御史台清算库案了……如此出了崔尚书这事儿,咱们也始料未及。内阁也是听令办事罢了。”

“好一个听令办事。照蔡太师这意思,如今倒怪我六部咎由自取了?”裴钧笑,“可蔡太师此举打了六部的脸,断了刑部的路,所图之事又岂是区区彻查而已?蔡大学士舞弊被拿,是您蔡氏高门下出了孽臣、孽子。如今蔡太师不究家门、不省家教,反倒攻讦六部、诬告同袍,声东击西以求为子脱罪,这岂非是寒了咱们下臣之心?眼下新政方起,万事还赖百官协力,可这严防舞弊的政令一落到实处、打到了您蔡家人,您竟就领着内阁如此作为——下官敢问蔡太师,这还让咱们底下人往后如何安心为朝廷、为新政做事?”

蔡延签完了手里单据交给一旁大理寺卿,颤巍巍袖手站起身来,拿着一叠文书徐徐往堂下走:“裴大人言重了。百官是为朝廷做事不假,可内阁也是为朝廷做事的,二者缺一不可……故裴大人实在不必以此胁迫。”

他走到裴钧身边,淡淡抬头看向裴钧道:“崔尚书掌管刑部,深明朝廷律令、错罪刑罚,却知法犯法、行此恶事,不仅不知悔改,还威逼利诱百姓息讼,其有恃无恐、胆大妄为,足令朝野惊心。如今大理寺已清出此案证据,不日或将请兵部沈尚书也过堂一审了,裴大人贵为少傅、携领六部,也该提前知晓知晓。”说罢,便将手里文书递向裴钧。

裴钧接过文书低头一翻,见当中是崔宇逼人立下的息讼契据,还有老妓一家的手印状书,心知铁证已在,崔宇绝难再有翻身之望,便目色凉凉地看向蔡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