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其罪三十九 · 生乱(中)

前庭中,几个下人正从花厅端出一盘盘精美菜色,一一感叹着可惜,倒入了阶边的木桶,再将这些个个雕花的碗碟小心放入一旁盛温水的木盆里,蹲在盆边的两个小丫鬟便即刻就水清洗起来。

董叔见裴钧折返,不禁担忧再问:“大人,咱们把菜都倒了,您往后进宫可怎好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裴钧笑着看了眼他手里的点心,“从前宫里赐菜不都是送了就走么,也没问过我吃得怎样。”

“那从前您是都吃了呀,咱也不怕人问,如今这……”董叔低哎一声,把手里盘子递给身边儿六斤,“算了,我也管不着了,您说倒就倒罢。”

六斤拿起盘中一块糕点,眨眼瞅了瞅:“这枣泥糕子打得真细,闻着好香呀。”

“想吃就让家里厨子做,”裴钧一边往东院走,一边道,“没什么做不出的,也不差宫里几手。”

董叔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一巴掌就拍上六斤后脑,眼神勒令他赶紧倒了点心,转身又跟着裴钧走往东院,即刻吩咐家丁打热水来,顺着一路也同裴钧报报府中事务。

裴钧不言不语听着他说来,这时前脚刚走进屋里,一抬头,却见迎门屏风的镂花框子上插了两支细长的竹棍儿。他眉头一跳,走近细看,只见俩竹棍上戳着两个七彩带笑的小泥人儿:一个穿白衣服,腰上别着剑,一个穿红衣服,手里抱着娃,像是一对夫妇,皆有鼻子有眼儿、活灵活现,显然是街头巷尾卖给娃娃作乐的东西。

一旁董叔见了,哎哟一唤,赶忙上来把俩泥人儿摘出来:“这是小世子前儿买的泥人儿,怎么给插这儿了……我这就收起来。”

裴钧却把泥人儿从他手里抽出来,两支比对着看了会儿,没看出个名堂,待转过屏风走到里间,又见他独居时原本清清净净、规规整整的屋子里,此刻竟四处都散落着各样小孩儿的东西。什么玉连环、弹弓、竹猫儿,还有身子脑袋裂开两半的小金蛇,花布缝的小老虎,摆得他床上、桌上到处是,地上还丢了个孤零零的木陀螺,边儿上的皮鞭子坑坑巴巴断成了三截儿,每截儿还烂糟糟的,想必是被狗啃了。

他一扭头,见姜煊这罪魁祸首还正窝在罗汉榻上玩儿石珠子,小肉手曲指一弹,叮地一声,石珠子在茶杯上一碰,嗒地一下就不知滚哪儿去了。小孩儿又连忙跳下地来,趴到榻底就四处找珠子,身上金丝绣花的新衣裳在地上蹭来蹭去,伸进榻角的手还带着袖口老往木棱上磨。

他手短,够不着里头,转头见裴钧在,指使一句:“舅舅快来,珠子跑里面去了!”

这时家丁正陆续进来,往左间隔扇后的浴桶中倒着热水,还得来回几趟,屋里除了裴钧这青壮年,又只剩个老迈的董叔。由是,裴钧只好将手里泥人儿暂且塞给董叔,走到姜煊身旁蹲下,把姜煊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问:“滚哪儿了?”

姜煊小手拉着他袖子,往最角落里一指。

裴钧便好脾气地匍在地上,抬眉往里一看,伸长了手就把那石珠子摸出来。岂知摊开手心儿一瞧,竟见这石珠是他搁在书架檀盒里的暖玉棋子儿——记得是早年闫玉亮刚迁任吏部时送他的谢礼,说是关外古玉、棋圣私宝,外头有市无价,可现今,竟只拿给他外甥当弹珠玩儿了。

“……祖宗哎,”裴钧趴在地上,侧头盯着乖乖蹲在他身旁的姜煊叹,“舅舅再晚几日回来,是不是房子都能被你给撅了?”

“才没有。舅舅不在,我都很乖的。”姜煊浑不知他在惜什么,只从他手里抠出玉棋,便又爬上罗汉榻玩儿了。

“你那泥人儿还要不要?”裴钧起身来问他,“插在屏风上碍着进出,没的还戳着你眼睛,不要就叫人给你扔——”

“不许不许!”姜煊当即叫道,把手里玉棋一丢,“我就是留着给舅舅看的,那是捏的舅舅和叔公。”

“……谁?”裴钧猛回头看着董叔手里的泥人儿,直觉是耳朵出了毛病。

姜煊跑到董叔跟前儿,垫脚拿过那俩泥人儿跑回裴钧身边,举起白的说:“这就是叔公!”然后又举起红的:“这是舅舅!”然后拿白的指了指红衣人怀里的娃娃:“这是舅舅抱我!嘻嘻,像不像?”

“……”

——像个鬼。

裴钧不乐意了:“怎么你叔公就别着个剑白衣飘飘玉树临风的,我倒娘唧唧的跟你奶妈似的?”

姜煊还挺不服气:“是你自个儿没剑的,叔公本来就有,这么捏才像呀。”

未料孩童的泥人儿如此写实,裴钧一时失语。啧啧摇头看着姜煊,他嘀咕了一声“白眼儿狼”,遂不想再理他,只踱到左间叫人阖上隔扇,宽衣入浴去了。

连日的疲倦沾了水,好似融进散出的热气里。裴钧坐在加了香膏草药的暖水中,狠命搓了身上几把,大感松活,随即叠手趴在浴桶沿上,安静地看着董叔替他收拣臭衣,竟一时觉得回到小时候似的,懒洋洋支了声:“您老别收了,扔了就是。这些衣裳再洗我也不乐意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