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十六(第3/4页)

  决战将近,紫簪在王府内遭人下了慢毒,发作时受了两日三夜的苦痛折磨,去世时未足二十四岁,腹中尚有六月大的胎儿。临终前一日已认不得身边伺候的人,高热中喃喃呓语,女官俯身去听,才知道是唤着仲旭的名字,细弱低微,至死方休。

  消息送来时,仲旭在极北荒野上,天空中铅云汹涌无声,恍如万匹战马衔枚疾走。眼前茫茫雪砂尽头,便是后人传说血流漂杵的红药原战场,八年乱世的终局近在咫尺,紫簪竟等不到。他的泪流不出来,都向胸臆里倒灌进去。多年来他力挽时局,所向披靡,马蹄下踏碎过多少血肉与野心,人皆将他奉为天之骄子,然而在乖戾的命运面前,他只是一颗微渺的尘芥。厌恨的,总要强加于他,钟爱的,却永远不能留存。

  他登基,从旭王变成了帝旭,帝座旁那个属于皇后的侧位上,裹在凤纹禕衣里的只是一面灵位,各色金玉锦绣团团围簇。

  为着他,一个女子该吃的苦,紫簪都咽尽了,最终连自己的性命与婴孩亦没能保全。他所能给她的,不过是几枚永远无人动用的皇后印玺,一道冗长谥号,与史册上数百枚冰冷如铁的字。终夜披阅奏折军报时,总还会有人蹑足上前来,为他添上一件厚暖衣衫,但那永远不能是她了。

  帝旭眼看着那少女进了紫宸殿,一步步行来,虽是掩着重重皂纱不见面容,身姿却轻盈得几欲飞去。一式一样的皂纱与华贵衣裙,恍然是十七岁的紫簪新嫁,穿过荒漫岁月向他行来,纱障下红唇还噙着柔暖的笑,一如当年。

  少女并不旁顾,亦无彷徨,直向红毡尽头走去,步履轻软无声,只有皂纱纷拂如云。

  季昶眼里压抑着静静的笑,却不浮上脸来。

  弓叶与缇兰同年,身量绝似,容貌亦姣好,换上王族妆扮,当真天衣无缝。

  他这个二哥自小睿智明敏,声名煊赫,登基做了皇帝亦是众望所归,仲旭断然料不到他那窝囊了多年的弟弟会在他眼皮底下戴着恭顺的假面,将一个女奴换走了他的新嫁娘。这一切,都还不过是个开场。

  在市井江湖中的庶民眼里,昶王风流自赏,年少矜贵,世上怕再没有什么不顺遂的事儿。可是站在当年比肩的四名皇子行列中,季昶却黯淡得不足为道。他不过二十一岁,却从小知道世上最凄凉难过的情境不是走投无路,亦不是众叛亲离,而是“人皆有,我独无”。

  他从来不愿伸手向人索取任何东西,因为知道多半是得不到,即使得到,也一贯是瘠薄残破的。残酷的、复仇的快乐升腾上来,是从未有过的丰盛畅快,这快乐一下子宠坏了他,从今往后,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填补他心里的渊裂了。

  季昶看着那少女款款行来,仿佛看着自己一切的愿望都成了真实,着落在她那纤薄的肩上,光彩照人。

  少女原本握在胸前拢着皂纱的两手,此时缓缓松开了。那些浅墨色的纱绡袅娜如烟,逐一被气流揭了去,一迭迭相继坠落地面,似乎是无数透薄的蝉蜕遗落在静寂大殿中央。而她的面貌,亦一分一分清晰起来。

  她不是弓叶。

  季昶忽然觉得他似乎是刚从紫宸殿外进来,眼前昏黑,一切的情形都看不明白。太过震惊,面孔上竟还是平静无波的。

  就这一刹那,少女经过了他的身侧。她放缓了脚步,裙裾荡漾,宛若醴雨祭典那一日帕帕尔河上繁花漩流的水波。多年来听熟了的柔软声调,随着一阵轻风掠过耳畔。说的还是注辇话,极低声,道:“为了索兰……我答应过舅舅。”

  她越过了他,继续前行,几乎到了帝座脚下,才自己撩开了最后两重皂纱。

  帝旭望着少女面容,清峭眉宇间神色动摇,几乎要脱口唤出一声“紫簪”。

  眼瞳一样明亮沉重有如宝石,卷发皆是乌润妖娆,脖颈间亦悬着注辇王室的鲛人纹章坠子,多么相似的容貌神气。

  然而只恍惚了一瞬间,他又自己明白过来,紫簪已然死了。

  眼前这孩子艳丽得近乎肃杀,顾盼间全然不见紫簪的和婉温柔,纵有相似处,无非是血缘罢了。亦是极美的,只是世上再没有人如紫簪,全无尘垢。

  少女稍稍侧转回头来,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依稀是当年夸父肩头上的小姑娘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