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华鬓不耐秋 VII(第2/3页)

  “你可带足了银钱?”海市问道。

  “回小少爷,是带足了。”

  “那么,你自己买一匹马回去,你的马,我骑去了。”海市一面说着,一面就出门往马厩方向去。

  那人骑来的是馆中最快的风骏,原是濯缨的马,鞍鞯还未卸下。海市牵它出来,它也还认得海市,眨巴着湿润乌黑的眼睛,很是温驯。她怅然拍拍马背跨上去,抽了一鞭,风骏便飞电般地跑了起来。

  自赤山城至安乐京六百里路途,飞凤金字牌急脚递亦需快马跑上一日一夜,寻常脚程更需五日六日。大雪弥漫前路,风骏破开雪雾,直向南方奔去。

  朔风飞雪,拍窗有声。

  方诸忽然睁开了双眼。风雪声里,远远地一路马蹄声驰来。多年戎马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已经消退,挽弓的茧,刀剑的伤,年深日久都平复了,惟有夜中警醒浅眠与锐利耳力未改。那蹄声在约莫两三里开外停了停,想是唤起当值羽林,开了垂华门,纵马一路直向霁风馆,静夜中,清越铮铮。

  这不是海市,还能是谁呢?

  霜平湖早已结了冻。回想那一日,窗外夏荷亭亭,蘋花涨池。半年时光,又是这样过去了。

  门外有轻盈奔跑足音,以及侍卫的低声劝阻。侍卫低低哀叫一声,想是挨了揍。他不禁微微苦笑。谁能阻挡得了她?

  海市径直进了他寝室,掩上房门。一路奔驰如风,肩上片雪不沾,只是颈前迎风的领沿已经积起了一道细细的雪粉。看着她疾步走上前来,他也不惊异,只是稍稍坐起,待她开口。他的瞳人深邃难解,教人看不清神光所聚,像是不见底、不通透的灰。

  屋内炭火暖热薰人,海市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足脸颊原来已经僵冷得没有了知觉,渐渐地,她觉得了自己灼热高烧的呼吸。炭火暖不了她,让她暖回来的,是她身体里的病。她勉力探手入怀,摸出红笺,将手臂缓缓直伸到方诸面前。

  “这算什么意思?”清丽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涌起怒色。“奖赏么?因为我亲手替你杀了濯缨,用这个,来奖赏我的忠心不二?”

  男子隔着红笺望她,却不曾回答。

  泥金双鸳鸯红笺,折子是首尾相连的经折装,取团圆聚首寓意。

  合婚庚帖。

  方鉴明 乾造 甲辰年癸酉月戊戌日庚子时 建生

  叶海市 坤造 甲子年甲戌月己巳日丙申时 瑞生

  墨书笔致端正清圆,一望而知是大家子弟自幼教养的台阁体。他用了本名,亦还记得她本姓叶。他知道她与濯缨手足情深,知道要她对濯缨亲下杀手是怎样艰难——所以,他终于肯给她一点补偿了么?

  烛火猛然窜升,爆出毕剥声响。海市心血如沸,五内如煎,一股苦涩哽在喉间,稍有挑发,便要喷薄出来。握紧了拳,合上眼,用尽全部气力,将那一腔悲愤强咽下去。

  再度睁开眼,她惊异于自己,竟能这样平静冷淡地一字一字说着:“我没有杀他。我知道他左胁下向来藏着个酒壶。我射中的是那酒壶。我违逆了你,这辈子第一次。”声音陡然微微扬高,“但是,说不出的痛快。”

  “我知道。”平和温雅的声音,染上了笑意。

  “你不知道!”猛然袭来的辛酸冲开了她紧咬的牙关,海市以为自己会喊出声来。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是压抑沙哑的话语。“你要我杀人,我从不多问一句为什么,可是,既然我与濯缨总有一天要自相残杀,又何必让我们兄弟相称,何必让我们自小同寝同食、同习艺、同读书?我对你空有一片心思,却从来不敢指望能有怎样的回报,只要不让你为难,我便宁愿自己忍耐,绝不会有一句怨言。”她眼里滚动着灼热的荧光,“可是,既然是要我做杀人的刀剑、忠实的鹰犬,何必把一个空无的婚姻当作饵食与甜头,你也未免——太轻贱了我!”

  面前的人却不闪避她的犀利目光,面孔上漾开了一点笑影。“我知道,濯缨也知道。你是个极灵透的孩子,即便我什么也不曾说,你也知道该怎样做。如今,濯缨在中原户籍上已是个死人,在鹄库人中却是亡命归来的夺罕尔萨,不经此一箭,昶王一党一定不能善罢甘休,濯缨在鹄库亦不便立足。你那一箭,射得极巧,恰在我与濯缨希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