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第3/5页)

小菲开始跳脚。他平时静静的一个人,嚷起来气粗得很,还得过肺痨吐过血,肺活量够大的。小菲抱住他,额头顶在他嘴上,让他行行好,到浴室里去叫够了,再到省长家去。他转身就走,把小菲甩得一踉跄。小菲问他去哪里,他不答应。她伸头一看,他果然去了浴室,关上门继续嚷嚷。小菲推开门,把水龙头拧开,水溅得哗哗响,他便和水声比赛。小菲说如果他不怕浪费好端端的自来水,就尽管叫下去。他把水关上了。

晚饭是在小菲妈家吃的。孩子满了月,母亲照样天天鸡鱼鸭肉,还给欧阳萸烫三两黄酒。小菲说她不能再吃了,补得要潽出来了。母亲斜她一眼,说:“你美什么?我又不是补你小菲,我是在补我女婿。肺病是一辈子的病,不补就犯。”

“妈你怎么知道他得过肺病?”

“我什么不知道?看个人就能看到他肠根子上。”

欧阳萸喝一大口酒说:“今天该把三子带来给妈看看,看他是不是大贪污犯。”

“我看够了,天天出去都看见个把跳楼、投井、上吊的贪污分子。”小菲妈淡淡地,边说边给女婿舀火腿汤。

去方大姐家的路上,欧阳萸坐在小车里不断抽烟。到了省政府门门,他叫小菲下来和他走走,让司机两小时后来接他们。

小菲知道他想和她私下说说话。可他闷头往前走。省政府里有不少树,两人走走就往树密的地方去了。小菲见过方大姐两回。她也曾是上海学生,抗战时去了皖南。方大姐长得粗相,一嘴长长的马牙,但一看就是内心细腻的人。小菲很奇怪,大姐虽然对小菲热情,但跟欧阳萸谈话时总是把她忘在一边,小菲偶尔插一句嘴,或随他们笑一声,方大姐猛回头,刚刚想起怎么多了个小菲,或者干脆脸就不客气了。假如不是为了三子,小菲是不想见这位大姐的。小菲觉得有必要把三子和她同路投奔革命的一段讲给方大姐听。

欧阳萸走着走着,停住了。

“你不想去了?”

“去了也没用。”

“说不定有用呢?”

“我了解方大姐。假如是我个人的事,再大她都会帮忙。其他人她不会管。”

“为什么?”

“她和我关系不同。我十几岁就和她一块儿工作。”

小菲一下子猜中了谜底。其实她一直在围着谜底打转,只是不愿揭晓。老大姐是爱过欧阳萸的,也许那爱至今还阴魂不散。他当然不会爱她。他对待女人常常是让她们自己去燃烧,自己去熄灭,除了那个已经隐入历史的恋人。也许老大姐什么也没说过,暗暗地,害心病那样慕恋他,和他一块儿印传单,组织学潮。革命和浪漫原本就紧相关联。方大姐是那么自尊自律的人,她让心病折磨死也不会给欧阳萸压力。或许她暗自垂泪过,写了情诗又撕掉过,准备了信物又放弃,为自己年长他几岁,为自己长长的马牙、不秀丽的容貌而自卑过。但这一切都在她离开他之后升华了。他还留在白色恐怖中,她跟随大部队转战,就在这样长时间的回忆和思念中,她的感情脱俗了。没了男女之欲,长长的马牙和不美的容颜都不妨碍她浪漫。再见他时,她自信极了,无欲则刚。或许还有无伤大雅的一点儿欲求,就是她对小菲的排斥。

“试试嘛,不然明天三子来问,你怎么回他话?”小菲考虑的都是婆婆妈妈的理由。

欧阳萸果然碰了方大姐的钉子。她非但不帮忙还说小菲在这种时候没有促使欧阳萸冷静。什么时期呀,我的同志?不比打反动派容易!方大姐一面介绍某某报纸的某篇文章,叫他们去好好读,一面大声斥责欧阳萸:“烟越抽越多!”“肺不要了是吧?”“进城先学这些坏毛病!”欧阳萸一咳嗽,她粗大的眉毛间聚起深深的“川”字’忧心无比地看他咳,长长的牙也忘了关进嘴唇里面。

第二天晚上,约定七点和三子见面,欧阳萸在六点半钟匆匆离开家,叫小菲给三子几句安慰。小菲知道他不忍心告诉三子他爱莫能助。小菲也怕见三子的倒霉脸。生死攸关的事,几句安慰等于站着说话不腰疼。想着想着她气欧阳萸,收不了场的事让她擦屁股。然后她集中精力恼恨方大姐,看她对欧阳萸凶的!她小菲舍得用那种口气说他吗?不帮忙就不帮忙,还摆出一张社论脸来。快到七点了,小菲想到他们五人一路去苏北,小菲问三子:“你就叫三子吗?”他难为情地笑笑:“我叫胡明山。”他的样子是最好别人不注意他。现在他可是有人注意了,全市的人都要注意他了。小菲一拉灯绳,关掉了客厅的灯。三子看见楼上没人在家,等等就会走的。走时会丧魂落魄地走,但小菲至少不必用些废话去敷衍他。这件事小菲将来是会后悔的,因为三子这天晚上想听到任何人安慰他的废话:“三子,我相信你良心清白。三子,想开点,说不定运动过去你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