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衮衮诸公,滚滚黄沙(七)(第2/3页)

相公一说,原本是老离阳的一种尊敬说辞,专门用来敬称军中大佬或是手握朝柄的公卿,一朝上下,获此称呼之人,满打满算,估计大概也就七八人。只不过那时候与离阳并立的东越南唐几个王朝,国力尚存,也有相公的说法,却是极为不雅,是说那些面目清秀的男子伶人,嗓音娇柔不输莺莺燕燕,江南有蓄养童伶之风,美誉为名士风流,这其中或多或少也有几分讥讽离阳的意思。在离阳吞并中原后的永徽年间,太安城的相公一说逐渐消失,祥符年以后,重新兴起,尤其是内廷,十分推崇,宫中太监遇上某些得以行走宫禁重地的离阳公卿,都喜欢尊称一声相公。这一次,当然再无人胆敢将江北江南两者相公混淆不清了,而在眼界奇高的宦官眼中,文臣之中,连一位六部尚书也无法获此殊荣,唯有中书令齐阳龙、中书侍郎赵右龄和门下省左仆射桓温、左散骑常侍陈望,寥寥四人,可以让他们连姓氏喊上一声相公。

眼前这一位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

陈少保陈望,下一任离阳首辅的不二人选。

印绶监掌印太监是位慈眉目善的清瘦老人,如果把那身扎眼的大红蟒袍换上道袍,也许就是仙风道骨了,他在陈望坐下后才落座,毫不掩饰自己神色间的忧虑,嗓音尖细却不刺耳,缓缓道:“陈相公当真要往幽州北去?没了陈相公做咱们的主心骨,咱家这心里头晃得慌啊。”

属于微服私访的陈望此次出京,京城只有屈指可数的人物有资格知晓,一双手就数得过来,他微笑道:“刘公公不用担心,这回给清凉山送圣旨,出不了纰漏。”

如果换成别人如此敷衍安慰,印绶监掌印太监养气功夫再好,也要暗暗生出恼羞成怒,但既然是陈少保这么说,老宦官还真就安心了几分。

官场上的公门修行,本来就是聪明人才能做上官,所以说话做事往往都透着玄机,对话双方都难免往深处细想,恨不得一句话掰成八瓣来琢磨,美其名曰悟性到没到。尤其是老吏部尚书赵右龄、永徽储相殷茂春之流,与他们这些绝顶聪明的庙堂砥柱闲聊,谁敢掉以轻心?恐怕他们在退朝时候的随口一句“今日天气不错”,都能让听到耳朵里的官员咀嚼良久,捕风捉影,仔细推敲,何其累哉。当然,这种劳累,仍是让许多官员乐在其中。但是一座离阳庙堂,到底还是有几人不一样的,哪怕是在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那处太安城“赵家瓮”,有些人仍是显得鹤立鸡群,比如老首辅张巨鹿,坦坦翁桓温,如今祥符年终于又多出一个陈望。与这三人说话,无论官帽大小,官衔高低,都不用挖空心思去应付,总之是件很省心的事情,原因很简单,这些真名士大醇臣,你依凭言语谄媚不得,也不会对他们因言获罪,他们三人也许未必是无欲无求的官场圣人,但即便他们有所求,想必也不是谁都能够理解他们位于那个境界里的所谓得失,会是何物?

太安城官场这些年里,看似对平步青云的晋兰亭倍加推崇,可真相如何,也许坦坦翁早年那一记耳光早就道破天机。

一山比一山高,聪明人永远会遇上更聪明的人,光靠聪明,做官容易,做大官却不容易了,做到真正执掌一方朝柄的尚书已是难上加难,做领袖天下群臣的首辅更是难如登天。

现在京城官场都深信不疑,无论如何高看这位陈少保都不为过。

比起曾经让太安城战战兢兢的张巨鹿,陈望的劣势在于师门声望几近于无,也无既是恩师又是老丈人留下来的庙堂遗产,陈望毕竟出身寒庶,虽然老丈人也是皇亲国戚,但其实臂助极小,而优势则在于陈望是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是当今皇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心腹,最重要的是,陈望无论是在帮助殷茂春主持京评地方评、还是在勤勉房担任“帝师”、或是最后高升中书省,陈望的为人处世和性情秉性,都落在整座太安城眼中,比起一鸣惊人后便锋芒毕露的老首辅张巨鹿,陈望给人的印象始终温良如玉,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充满侵略性的角色,这对庙堂文臣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利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一旦陈望将来出任尚书省一把手,整个离阳官场都将迎来一段相对安稳的太平时期,即便依旧会有这样那样的官场倾轧,但只会各有升贬,而不分生死,甚至不会出现那种由于为一人憎恶而导致一生仕途禁绝的凄凉情景。

说来很奇怪,现在整座离阳官场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步步高升的陈望做官所欲何为,陈望从无亲口说过,也从无此类情感流露。

这次陈望出现在车队,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是在见到这位左散骑常侍本人后才惊觉,至于陈少保为何会秘密加入车队,刘公公一干人等都讳莫如深,甚至不敢妄自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