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面上生桃花(2)

女子的发髻繁琐复杂,迟早早向来不会绾,在食梦馆内,她皆是绾成男子发髻,何遇耳提面命说了数次,总不见成效,索性也由她去了。只是在偶尔心情好抑或是无聊到极致时,他才会将迟早早召来,亲自为迟早早绾发。

迟早早忙不迭偎了过去,坐在比何遇略微低一些的团蒲软垫上。头上的发簪被抽动,如墨青丝倾斜而下,铺满她绣着粉白桃花的茜红色衣襟上。迟早早伸出手揪着落到前面来的一缕青丝,放在指尖细细把玩:“何遇,你同我说说我的过去罢?”

“你想知道什么?”何遇握着青丝的手一顿,面色淡然继续替她梳着发。

“什么都想知道。”

“做人不能太贪心。”

迟早早歪着脑袋思索片刻:“嗯,那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来食梦馆的?是被你从大街上捡来的,还是其实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哎呦……”

迟早早话还未曾说完,头皮蓦的一痛,何遇凉凉的声音自头顶落了下来:“手滑了。”

“那我到底是怎么来食梦馆的?”迟早早痛的龇牙咧嘴。

“我把你带回来的。”

迟早早还想再说什么,头皮又是蓦的一痛,她龇牙咧嘴的架势还没展开,何遇已先一步凉凉道:“手滑了。”

迟早早两眼迅速泛起了水花,却只敢在心里咆哮:骗子,你从来都不出食梦馆的。但迫于“手滑”的淫威,也再不敢言语,只乖巧坐在那里,单手撑着下颌,目光飘忽落在十里长荷上。

此时天乌沉沉的,有蜻蜓沾水而飞跃过白藕粉荷四处盘旋着,周遭没有一丝风,只闷热的厉害。何遇斜斜将一只垂着长流苏的朱钗插入发髻里,来回瞧了两眼,长臂一捞,亭外的芙蓉葵花枝微颤间,他已将一只端正插入迟早早的发髻上。

听到声响,迟早早欲侧过头欲去看芙蓉葵花,耳边先一步传来细碎的珠子碰撞声,她微微歪着脑袋,伸手勾住耷拉在肩窝的长流苏朱钗,伸出粉嫩圆滑的指甲盖儿轻轻拨弄着上面的绯色珠子。何遇手腕翻飞间,一个精致小巧的铜镜便递了过去。

迟早早拨弄珠子的手一顿,没去接何遇递过来的镜子,反倒下意识垂首在袖子里翻找起来。

“你找什么?”

“面纱。”迟早早刚抽出面纱一角,手腕猛地被何遇攥住,抬首便见何遇微微蹙起的眉心,下意识问,“怎么了?”

何遇的目光自迟早早脸上旋了一圈,最终落在在她左侧从眉骨蜿蜒到下颚处的那道狰狞疤痕上,眸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迟早早被他瞧的有些不自在,正欲错开目光,何遇已先一步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起坐到了自己身侧的软榻上。微微侧过身子,将盛着黛色、绯色画料的白瓷骨碟挪到案几上,葱白的手自笔架上滑过,选了一支细管狼毫。

“闭上眼睛。”何遇一手捏住袖角,提笔自黛色画料碟里蘸了蘸。

迟早早下意识闭眼,额头上有凉凉的触感传来,下一瞬间,那凉凉的触感顺着她额头上的疤痕蜿蜒而下,滑至下颌。迟早早下意识睁开眼,便见何遇手持细管狼毫欲再落下来,她身子一抖,忙不迭又迅速将眼闭了起来。只感觉到脸上有毫毛划过,凉意伴随着酥痒自颊边腾了起来。

迟早早闭眼仰着头,耳畔有低低的虫鸣声,风吹动纱帐窸窣声,以及愈发清脆的雨打荷叶声。但此时此刻,却皆抵不过胸膛里那如雷战鼓的心跳声。

脸上的酥痒触感消失时,迟早早下意识睁眼,面前的铜镜里,丑陋突兀的蜿蜒疤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细脚伶仃的桃枝,上坠着灼灼盛绽的绯色桃花。低嗅间,好似有淡淡的桃花香攀了过来。

“眉若远黛,面若桃花。如今倒是教你占齐全了。”何遇左右端详了一番,似是对自己的画作极为满意。

轰然有热意自迟早早的颊边攀了上来,她咬了咬唇角,颇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意味:“你用的是画料。”

“那是上好的花粉,坊间顶好的铺子都买不到。”何遇微侧过身子,将细管狼毫放在笔洗里,胭脂色在清水里迅速氤氲开来。

轰隆一记闷雷猛地在天际炸开,迟早早握着镜子的手一抖,远处高楼檐角上的硕大铜铃蓦的急促响起来,周遭的天气依旧是阴沉沉的,水塘里隐隐腾起一层薄雾,将十里长荷笼的婉约幽静。

食梦馆客人上门需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但凡有客人上门,馆内不论白昼皆会在须臾间成为黑夜。第二,悬在檐角的迎客铜铃只有在客人上门时才会响起来。此时迎客铜铃已响,天空却依旧是白昼,那这客人是迎还是不迎?迟早早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何遇。

“去将客人迎去正厅罢。”何遇偏头看了一眼亭外的天空,将另外一只沾了黛色花粉的细管狼毫也扔进了另外一个笔洗里,黛色迅速自笔尖融开,在水中晕染出大片大片的乌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