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侄儿

许攸以谋逆罪被诛。消息传来的时候,荀彧正与崔颂商讨民利公事。

待问明白前因后果,荀彧久久未言。

那一日,得知荀彧忽然被圣上召入宫中,崔颂隐约地察觉到其中的暗流。他立即拎了一壶酒,在荀彧家中等候。

荀彧归来后,虽面色与平日无殊,但以崔颂对荀彧的了解,他能察觉到荀彧藏在平静表象下的重重心事。

不管曹操是“初心已改”,随着霸业的渐成而动摇了匡扶汉室的志;还是“野心初显”,从一开始就有了不臣之心,直到此刻才逐渐流露——他与荀彧之间,已然多了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痕。

若二人维持现状,不去触碰那道裂痕,或许还能保持表面的平和与宁静,延续主臣之谊。

反之,一旦有人拿锤子在上方轻轻敲打,细小纹路便会不断扩散,直至将二人四分五裂。

而这拿着锤子、顺着裂纹敲打的人,正是汉帝刘协。

对于刘协这位末朝皇帝,崔颂有过好奇,有过同情,却从未起过效死之心。

自小接受现代教育的他,知民权而不知皇权,哪怕穿越到封建朝代,“入乡随俗”,意识深处也对皇帝这一称呼起不了任何敬畏之心。

荀彧则不同。

多年的相处,既让崔颂深刻地了解了荀彧这位知交,亦解开昔日阅览史书时的疑惑——

荀彧善德忠志,行君子之风,中正无私地为曹操引荐各种人才,即便是在陈宫背叛、四面楚歌的恶劣条件亦未想过叛离,反而独自一人激退强敌,力挽狂澜。

能在所有人都迎合曹操称公的关头,独自一人说出“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1]”这句话的荀彧,践君子之言而未改志,至死未绝。

然而崔颂知道,荀彧并非迂腐之人。

能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的主张,足以证明他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朝代更迭,五德终始,盛极而衰。这是历史亘古未易的大势,熟读《尚》书的荀彧不可能不知。

他所忠于的,并非日薄西山、早已腐朽、无力回天的旧王朝,而是他自己的理想,坚守的义德,不为外物动摇的本心。

他曾以为曹操是他的同道者,不求回报地追随,不计一切地死守。

可他最终发现,曹操与他坚持的道义并不一致。

……又或许,他们曾经一致,但曹操最终改变了最初的信念。

行百步者,止于九十。荀彧以为自己找到了理想之道,却在极尽穷途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他的空想。

他的理想再也无法实现。

这才是荀彧最后忧悒而亡的真相。

刘协少而聪慧,善于辩人。他看见了荀彧的坚守,看出他与曹操看似默契相融,实则格格不入的理念,果决地出手,扯开二人之间的帷幕,逼荀彧做出选择。

若无意外,最终的发展大概会与历史记载的一样,曹操欲称公为王,与荀彧决裂,荀彧信念尽失而亡。

可崔颂并不想让荀彧死。

没有那么多“惋惜”、“正义”的缘由,仅仅因为荀彧是他的至交好友。

“文若,你追随司空多年,应当比其他人了解他。”

荀彧其实什么都知道,比任何人都了解问题所在。他的心结不在于曹操和刘协的任意一方,而在于他自己的志。

旁人无从劝解,更无资格指手画脚。

可即便如此,作为朋友,他还是想多几句嘴。

“殊途同归,其可谋乎?”

荀彧微怔。

他素来知道崔颂于某些方面格外敏锐,见崔颂已看穿他的烦忧,他莞然而笑,将这份关心藏于心间。

“殊途无归,为之奈何?”

如果无论怎么走,都抵达不到理想之所,应该怎么办?

崔颂郑重道:“颂游学时遇一义侠之士,姓周名树人,自号鲁迅,诲曰,‘义之道,有也,无也。是故山间本无路,行之者众,始有路焉’。”

荀彧动容,正襟危坐:“善。”

穿越古代还不忘拉小伙伴一起学鲁迅语录的崔颂默默在心里给鲁迅大大翘了个大拇指,继续宣扬“鲁迅居士”英明神武的思想。

但他的本意只是宽慰挚友,不得已而借之。为了避免这些语句外泄,侵占千年后的鲁迅大大的权益,他特意嘱咐荀彧不要将刚才的那句话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宣传“鲁迅居士”的事迹。

荀彧为人中正,闻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崔颂的要求,没有询问原因。

自这天起,崔颂与荀彧没有再谈论过这件事。

几个月的时间眨眼即逝,曹操身在冀州,却不忘惦念许都的崔颂与荀彧,几次寄来私信询问公私之事,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荀彧的儿子荀恽。

曹操此举的用意,崔颂与荀彧都心知肚明。

荀彧泰然接受,修书一封递往曹操,两人之间的僵滞得以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