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怪的快速移动的天空

回到桌旁,她对我的不满依然挥之不去。妈妈把地图折好,又拿起了她的记事本,重新翻到之前打开的地方。我们站在那里,面对着打开的记事本,就像两个演员在研究剧本。我换了个座位坐下,这样可以离她更近些,我们俩也不用再隔桌相望了。她给我看了标记为4月16日的那页,那是他们第一次到达农场的日期。这页纸上只写了一个标题——“奇怪的快速移动的天空”。

“当时我坐在白色的货车里,行驶在去往瑞典的路上。多年以后重归故土,这让我很兴奋,也很恐惧,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只能自己去面对。克里斯一句瑞典语也不会说,对那个国家来说,他就像一个过客。我将成为两种文化之间的桥梁。不过,正因为他是外国人,很多问题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他的身份明明白白。可我又是什么?是外国人还是本地人?是英国人还是瑞典人?对这个国家来说,我同样是一个外来者——我该叫自己什么?”

“Utlander!”

“他们会这样称呼我!这是一个粗俗的瑞典词,意思是外来的家伙。尽管我出生在瑞典,也在这里长大,人们依然认为我是个外国人,一个回到了家乡的外国人——就像在伦敦一样。”

“在这儿,你是外国佬!”

“在那儿,你依然是外国佬!”

“不管在哪儿,你都是外国佬!”

“我望着窗外,这片孤寂的景色触动了我的回忆。在瑞典,只要走出城市,荒野便统治了一切。人们只能胆怯地徘徊在城市边缘——那些被高耸入云的杉木及比土地面积还大的湖泊环绕着的地方。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过的巨魔吗?那些巨大而笨拙的食人怪物,它们那扭曲的鼻子上长满了疣,肚子像石头一样坚硬,关于它们的神话传说就发生在这样的森林里。它们粗壮的手臂可以把一个人撕成两半,还会折断骨头,用碎片剔除牙缝中残留的碎屑。它们就隐藏在如此浩瀚的森林中,用黄色的眼睛窥探着你。”

“距离农场还有最后一段荒凉的路程,四周是一片空寂的棕色田野,冬天的雪已经融化了,但地面上依然残留着锯齿形的冰凌。没有生命的迹象,没有庄稼,没有拖拉机,也没有农民。与这片寂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头顶的云层在飞快地移动着,太阳就仿佛是一个被打开的塞子,隐藏在地平线之下,而那些云彩跟随着残留的光线轨迹,被吸进了一个洞里。我无法把视线从这片快速移动的天空上移开。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有些头晕,我的头也开始旋转起来。我让克里斯停下货车,因为我觉得恶心。他继续开着车,跟我说马上就要到了,为什么现在要停车。我再次让他停下来,态度开始强硬起来,可他依然在重复之前的理由。最后,我不得不把拳头砸在了仪表盘上,告诉他,立刻把车停下来!马上!”

“他看着我,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不过他还是照办了。我从车里跳了出来,走到旁边呕吐起来,但这只能带来片刻的轻松。很快,我便开始生起自己的气来,今天本该是个快乐的日子,我很可能会毁了这值得纪念的一天。可我太难受了,没办法继续乘车,我让克里斯把车开走,打算自己走完最后一段路。他拒绝了,他想和我一起到达目的地,他告诉我这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于是,我们共同做出决定,他用最慢的速度驾驶,而我则在前面走路。”

“就像在引导着参加葬礼的队伍,我开始了通往新家的短途步行,前方是我们的农场,后面跟着一辆货车——我承认,这个场景有些可笑,但除了如此,还有什么能够同时满足我要走路,他想开车,而我们又打算同时到达的愿望呢?”

“在瑞典的精神病院里,我听到克里斯假惺惺地和医生提起过这件事,他把它当作我精神失常的一个证据。假如他现在再讲起这个故事,肯定还是那个版本,根本不会提到那片奇怪的快速移动的天空。相反,他会说我经常莫名其妙地陷入不稳定和脆弱的情绪当中。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由不得你不相信。可谁会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演员?别看他现在胡说八道,当时他可是对我表示了理解,他告诉我,四十年后重回家乡,该是一种多么不寻常的感觉啊,连老天都在欢迎我回家呢。”

“我们一到农场,他就从车里跳了出来,全然不顾它就停在道路中间。他握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跨过农场的门槛,从此以后同心同德,相亲相爱,共同开创生活的新篇章,现在想想还真是有些激动呢。”

我还记得这些瑞典语词组——“像弹片一样锋利的牙齿”和“岩石般坚硬的肚皮”——阅读这本关于巨魔的故事集,曾经是我们俩共同的爱好之一。书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能想起来的只有封面上的那头巨魔,以及隐藏在森林深处的一对危险而肮脏的黄色眼睛。关于巨魔的书籍有许多,讲述的无非是些皆大欢喜的故事,但是这本旧书不同,里面充满了恐怖的事件。它早已绝版,或许只能在二手书店里寻找到。这也是到目前为止,妈妈最喜欢的一本睡前读物,里面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妈妈把它放在自己的卧室里,和其他收藏品放在一起,或许是因为它太破旧了,她担心我会把它弄碎。这是一个悖论。在现实中,她一直在保护我免受伤害,而在童话世界里,她又故意找些令人不安的故事读给我听。这就像是在补偿我,用小说来替代她努力避免我接触到的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