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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擦太多发油了。”琪琪说,“有什么好奇怪的?”

阿玲和琪琪是我的上下家,我看向坐在对家的佩璐,她脸色黯淡,头发笔直,显得太朴素、太正经了。我想起美发师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太久没有和佩璐一起打发时间了,尽管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们洗好麻将牌,码成整齐的牌墙,上下两层各十八张。没人知道倒扣的牌面是什么图案。我们把各自码好的牌墙推向桌子中间,形成一座四方的牌城。

“他长得真俊。”佩璐边晃骰子边看着阿州说。

“你马上也会生个俊小子。”我说。

“或者是个俏小妞。”阿玲又加了句。

佩璐脸红了,“哎,阿玲啊。你女儿才是个小俏妞呢。”

“那就是她小名啊,俏妞。”阿玲回答道。

真不该提起儿子这个话题,我怎么就忘了阿玲和琪琪在美容院的对话了呢?她说的那些命理和解梦的灰心话,还有阿玲多么希望给本辉生个儿子。不知道她有没有去找昌佑寺的老住持解梦。

轮到阿玲扔骰子,她扔了一个5和一个4,因为她坐在东风的位置,所以要从自己面前的牌墙开始拿牌。她又扔了一次骰子,这次的数字决定要从牌墙的什么位置拿牌。“还是得靠运气。”她说着,在面前的牌墙上放了两张牌。

我的心思有些飘忽,从安逸的室内飘到远方已是断壁残垣的城墙,又回到我们这个依然受幸运眷顾的小岛。我宁可相信聿明靠聪明才智幸免于难,不过运气也是不能少的。我听到声响,立即回头,盼着是素莉拿信来找我,却只看到黄府女佣端着托盘从门口走进来,盘子里装有几杯柠檬水。她给佩璐姐姐那一桌上柠檬水时,我们继续一次四张地摸牌,把东、北两面的牌墙各拿掉了一小半。我们接过杯子,喝几口酸酸甜甜的柠檬水,拿走各自的最后一张牌。我们三个人手里都是十三张牌,阿玲要多拿一张。

小时候,父母也打麻将。客厅的牌桌是为女眷摆的,书房里则为男人摆着一桌。夏天他们在院子里打,脚边蚊香袅袅。我坐在角落里听他们的动静,先是哗啦啦的洗牌声,然后是比较规律的摸牌出牌声,自始至终伴随着的吃喝声——杯子叮当作响、嗑瓜子、剥核桃,到了晚上,就是碗筷瓢盆、蟹腿鸡骨的大合唱。我最喜欢他们出牌和吃牌时喊出的声音——红中、西风、六条。一开始我把红中、白板、发财几种麻将牌编成各种故事。后来我开始默记他们每个人坐的位置、他们的嗓音、他们要和不要的牌,然后我就能猜出每个人手上有什么,谁又会和牌。

这会儿,嚼着花生呷着汽水的同时,我也观察着每个人的牌风。阿玲热情有余而定力不够,琪琪头脑精明但不善计算,佩璐跟我才是棋逢对手——从前读书时她也一直是我的竞争对手。第一圈是东风局,我和佩璐轻而易举地占了阿玲姐妹俩的上风。我用门牙磕开一颗瓜子,含了一会儿瓜子壳,品尝着盐和八角的滋味。虽说西瓜子并没有多少营养成分,我还是庆幸我们囤积了足够的零食。我知道军队不会浪费空间来贮存瓜子,可我希望聿明能吃到像样的食物。他是不会在信里写这些事的。我倒是盼望他写。婆婆见我瞟向门口,对我摇了摇头。

轮到我坐庄。我连糊了两把牌后,阿玲抱怨道,“哎呀,安丽又翻倍了。”大家算好点数,付清各自的账。佩璐摇了摇小银铃,女佣过来拿走饮料杯,换上茶杯。

“你该搽点胭脂。”阿玲歪头打量着佩璐,说道,“再涂点亮色口红。你丈夫一定会喜欢。”

佩璐示意女佣倒茶,“他太忙了,哪顾得上我擦不擦口红。”她丈夫家经营着一个酱菜厂,岛上人人都知道,自从厦门失守后,酱菜厂就日夜不停工。他们腌萝卜、大头菜、莴苣,反正家家户户都是要吃酱菜的,但大部分时候是在熬粥赈济难民,每人每天四碗。我们很多人都捐了钱,但多亏了酱菜厂提供大锅和美国标准石油公司捐出汽油罐用来煮粥,不然厦门来的难民就得挨饿了。

阿玲吹着热茶。“我丈夫对我总是很上心的。”她说,“无论他什么时候下班回来。”

“或是赌完回来。”她姐姐接口道。

我们把余下的牌墙推倒,重新洗牌。“佩璐的丈夫可是平民英雄呢。”阿玲说,“我们家本辉,怪可怜见的……”她的下巴颤抖了一下。“他担心得要命。国内的生意完蛋了,又去不了吕宋岛和雅加达的分公司。”她从袖笼里拈出一条手帕。

“安丽的丈夫正在为我们大家冒生命危险。”佩璐说,“他才是真正的英雄。”

阿玲和琪琪的红色指甲在浅象牙白麻将牌上转动着——喜庆的红、利是封的红、鲜血的红。“邮政又通了,你一定很开心。”阿玲的红宝石戒指在灯下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