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缕缕晨曦从法式落地窗透进来,为母亲的房间蒙上一层柔和的光。等光线变得越来越强烈,屋里的布置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房间里摆放了太多东西——书架上堆放的是书籍和各种瓶瓶罐罐,墙上挂着一幅幅山水画,还有母亲供奉的一尊佛像和她更衣时用到的屏风。母亲的床非常精美,深色床柱和床头板雕满花纹,她正闭目坐在床上,身体轻轻摇动,口中念诵着早课。念完经文后,她静坐片刻睁开眼睛。“早安,孩子。”母亲如往常一样问候我。

我从架子上拿了一瓶茉莉花油,倒在掌心揉搓开,“早上您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你听到什么了?“

“我说不准。”我将茉莉花油涂抹在她的手臂上。然后我搀扶母亲下地,她跛着变形的小脚慢慢挪到椅子上坐下。

“听起来像什么?”

“炸弹的声音,又像军舰的炮声。”我们的对话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说起炸弹来就像在谈论一群鹅。我走到窗前,凝视着天际。现在听起来,远处的隆隆声似乎只是我的心理作用,看不见也摸不着。不过我突然间又觉得轰隆声是真实的。“声音是从南面传来的,母亲。看来我们已经腹背受敌了。”我握紧拳头说,“该死的中国军队到底在干什么?”其实我不应该这么说。就在几个星期前的台儿庄战役中,中国军人向全世界展示了他们的英勇无畏。面对强大的敌军,他们誓死守卫古城台儿庄,歼灭了日军两个王牌师团,其余日军落荒而逃。

“中国幅员辽阔。”母亲说,“那些倭寇自以为能够征服和占领中国。你等着瞧吧,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早晚会吃苦头。记住,欲令其毁灭,必先令其膨胀。”

“难道他们膨胀得还不够吗?”不管母亲最后一句话引自佛经还是道德经,我很不喜欢这种论调。“日本人已经膨胀过度,早就该爆掉了。”

“安丽,战争不是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的事。过来坐下吧。”

“等下就来。”我拉开落地窗的插销,推开窗户,走到外面。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向天空伸出双手,想象我的英雄们身穿盔甲、骑着战马,挥舞手中的青锋剑或丈八蛇矛。当他们身陷重围时,他们的结义兄弟会奋不顾身地杀退敌兵。可我呢?我泄气地垂下自己瘦弱的胳膊。我要是个男人该多好。可我却是个怀有三个月身孕的女人,女儿刚蹒跚学步,家里只有女佣和两个老太太。母亲身有残疾,婆婆整日沉浸在痛苦中。而我,虽然我胸中燃烧着熊熊烈火,却同样也只是一介弱女子。家中没有父亲和公公。我没有马,没有剑,没有歃血为盟的兄弟,连丈夫都不知身在何处。

楼下巷子里,三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撑着雨伞,一路欢笑走了过去。他们看上去普普通通,男孩在模仿正步走,他绷直双腿,脚尖朝上,脚跟着地。一个男人从远处走进我的视线,我的心跳开始加快。那步态和姿势,还有头部的轮廓,看上去非常眼熟。他再走近些,我又觉得说不准了。他有着和聿明同样修长的身材,但好像矮了些?他距离我又近了点,刚刚让我觉得神似聿明的步态现在看来有些僵硬,不像聿明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气宇轩昂。我眨了眨眼,看清楚了他的五官,皮肤太黑,鼻子又太宽。

我怎么会把这个男人误认作丈夫呢?我太熟悉聿明了,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刻在我心里。我居然会把他跟别人搞混,太不可思议了。即便那个男人在远处,即便我是近视眼,即便檀香树的枝叶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也不应该认错人。看这个男人含着胸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个勇武之人,而聿明天生勇敢,我不止一次见过他彰显的勇气。

记得有一次在操场上,我看到聿明救出一个正被高中同学欺负的兔唇小男孩。那几个高中生取笑戏弄小男孩,甚至开始踢他。聿明是唯一站出来制止的人,其他人连声都不敢吭。如果我能阻止他们,我也会冲上去的。可一个六岁的女孩怎么可能打赢十个或十二个大男孩呢?但聿明想都没想就走进人群当中,伸手扶起地上的小男孩,把他带走了。

“安丽,外面的湿气会进来。”

那个被我误看作丈夫的男人已经走到楼下,我听到他口中哼唱着一首进行曲。我关上落地窗,素莉刚好端着早餐托盘走进房间。她看上去轻松多了,那盆开花的竹子已经被她丢到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带给我们霉运。

“不好意思。”素莉把早餐摆放在母亲面前时我开口道,“忘了跟你说,我想要一个溏心蛋。”

“好的,少奶奶。”她离开房间前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示意她放心,我不会跟母亲提竹子开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