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落基山,2002年

艾德琳讲完故事,觉得口干舌燥。虽然喝了一杯酒暖身,但背部仍然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而感到酸疼。她在椅子里动了动,身上隐约传来一阵疼痛,心里知道,这大概是关节炎的征兆。她跟医生提过,医生只是把她叫进一个充满氨水味的房间,指示她坐到桌子上,抬起手臂、屈起膝盖,然后开了一张处方。她觉得反正不太严重,也就懒得去拿药,而且她一直相信,如果有一点小毛病就吃药,那么很快地,其他病痛也会随之而来,让她不得不吃更多药。这个年纪的人身体就是这样。不用多久,她要吃的药就会多得能拼出一道七色彩虹:有些要早上吃,有些要晚上吃,有些要跟食物一起吃,有些不能跟食物一起吃。最后,她会不得不在药柜里贴一张清单来提醒自己。这太麻烦了。

雅曼达低头坐着。艾德琳看着她,知道她接下来会问什么。有些问题总是免不了的,但艾德琳希望雅曼达不要立刻就问。她需要时间来整理思绪,好好讲完这个故事。

她很高兴雅曼达答应到家里来跟她见面。她已经在这儿住了超过三十年,这是她的家,比她孩提时代住的地方更像家。可想而知,有几扇门已经歪了,铺在走道上的地毯已经薄得像纸一样,浴室瓷砖的颜色也早就过时多年。但是,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譬如说,露营的用具就摆在阁楼左后方的角落,冬天第一次拿出暖炉来用时,保险丝会跳掉。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脾性,她自己也一样。多年来,她和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已彼此熟悉,就这样过着规律而舒适的生活。

厨房也是一样。近几年来,麦特和丹都提出过重新装修,有一次,作为给她的生日礼物,他们还约了一个承包商来看过。他在门上敲敲打打,把螺丝起子插进流理台的裂缝里,把电灯开了又关。看到她仍在用的古老炉子,他还吹了一声口哨。最后,他建议她把所有东西都换掉,并留下了一份估价单和一串商家的姓名及电话。虽然艾德琳知道儿子们是出于好意,但她还是让他们把钱省下来,做各自的家用。

更何况,她就是喜欢这间厨房。重新装修会改变太多东西,而她喜欢全家人共同编织的回忆。无论是在杰克搬走之前还是之后,这都是大家最常聚在一起的地方。儿女们曾在她现在坐着的桌子前写作业;家里的唯一一部电话已在墙上挂了许多年——她仍然记得,自己好几次看到电话线从后门穿了出去,因为孩子们为了不被偷听,都溜到阳台上去打电话;食品储藏室的架子上还留着铅笔的痕迹,记录着三个孩子这几年来的成长。她无法想象这一切被取而代之的场景,不管新的设备有多先进便利。厨房不像客厅,永远充斥着电视的嘈杂声,也不像卧房,是每个人安静独处的港湾。这里记录了家人间的倾诉与聆听、学习与教导、欢笑与哭泣,这里才是家最本质的地方,也是永远让艾德琳最安心的地方。

这里也将是雅曼达真正了解自己母亲的地方。

艾德琳喝完杯里的酒,把酒杯推到一旁。雨已经停了,透过窗上的雨滴,外面的世界被折射成一幅她几乎认不出的图画。她并不感到惊讶,随着年岁增长,思绪追溯过往,每件东西的样貌都变得不一样了。今晚,她说着故事,感到往昔的岁月仿佛倒退了。也许这是个可笑的念头,但她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发现,她的身上新添了一股年轻的气息。

不会,她告诉自己,女儿一定不会发现的。因为雅曼达还年轻,要她想象六十岁人的感受,就像要她想象身为男人一样困难。艾德琳有时候不禁会想,雅曼达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明白,人与人其实并没有太大不同。年轻、年老、男人、女人,几乎所有她认识的人,想要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心灵的平静,一帆风顺的人生以及快乐。差别只在于,大部分年轻人以为那些东西还没来临,而大部分老人又觉得那些东西已经成为了过去。

她自己也是这样,至少内心的一部分是这样。但是,无论过去有多美好,她都不会像一些朋友那样沉湎于过去。过去并非是个只有阳光和玫瑰的花园,过去也曾经有过心碎。在她刚到那家旅店时,对杰克就有这样的感觉,而现在,她对保罗・佛兰纳也有相同的感觉。

今晚,她还是会流泪,可是从离开罗丹岛那天起,她就答应自己要过好每一天。爸爸常常告诉她,她很坚强。虽然这让她心中好受了一些,但仍旧无法抹去痛苦或遗憾。

现在,她试着让自己专注在快乐的事情上。她喜欢看着孙子们探索世界,她喜欢拜访朋友,看看他们过得如何,她甚至开始享受图书馆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