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7页)

那种静止过去了。摩亘动了动,感觉一股奇怪的僵硬,仿佛脸是树皮做的,手指是小树枝缩短变成的。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此刻呼出的气在他面前迅速凝结成一片白。

达南开口,声音配合着那沉默的从容节奏:“一有时间就多练习,这样你心念一动就可以从人变成树。有时候我会忘记变回来。我看着群山消逝在暮色中,看着星星在黑暗中出现,就像宝石在石块中出现,看着看着就忘了自己,直到碧尔来叫我、找我,或者直到我听见下方以西格的动静,想起我自己是谁。当一棵树是非常安详舒服的。等我感觉太累、不想再活的时候,我会尽力走到以西格山的高处,停下来变成一棵树。如果你走的这条路变得令你无法忍受,你可以完全消失一阵子,除非你准备好变回人形,否则天下没有任何巫师或易形者可以找到你。”

“谢谢你。”摩亘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仿佛已经忘记自己还有声音。

“你有很强大的力量。你学得这么轻松,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很简单,简单到让我觉得以前没想过这么做还真奇怪。”他走在达南身旁,沿着先前在雪中踩踏出的足迹回到道路上,仍然感觉那平和静定的冬意。达南的声音自有其内在的安宁,就算开口说话也不会打破那平和感。

“我记得年轻时,有一次我变成一棵树度过整个冬天,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几乎没感觉到时间流逝。葛拉妮雅派矿工来找我,她自己也来了,但我一直没注意到她,就像她也没注意到我一样。你去俄伦星山的路上,如果有需要,可以变成一棵树熬过可怕的暴风雪;就算是雪麟,逆着风跑久了也会累的。”

“我会活下去的。但是岱思呢?他也会易形吗?”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他。”达南思索着,微微皱起了脸,“我一直猜想他的才华不仅止于琴艺高超、行事得体,但我也没办法想象他变成一棵树的样子,这听起来不像他会做的事。”

摩亘看着他:“你猜他还有什么别的才华?”

“我没想到什么特定的事,只是不管他能做什么,我都不会非常惊讶。虽然我常跟他谈话,但他内心有一片沉默,是他不曾打破的。你对他的了解可能超过任何人。”

“不。我知道你说的那片沉默……有时候我觉得那只是生命的沉默;但有时候,又像是等待的沉默。”

达南点头说:“是啊。但是等待什么呢?”

“我不知道。”摩亘轻声说,“我想知道。”

他们走回道路上。一辆马车载满猎人在恪司猎得的毛皮,格格作响,颠簸驶来。车夫认出两人,放慢马匹,让他们攀坐上车尾。达南靠着毛皮堆说:“七百年前的某个冬天,岱思走进我的宫廷,以演奏竖琴作为交换,请求我教他以西格的古老歌曲。从那一天起,我对他就一直很好奇。他那时候看起来跟现在没什么不同,而他的琴艺……在那时候就已经高妙得超凡脱俗了。”

摩亘慢慢转过头:“七百年前?”

“是的,我记得那是我听说巫师消失之后没几年的事。”

“我以为——”摩亘停住口。满是车辙污迹的积雪里藏有一块石头,让车颠簸了一下。“那么,羿司制作我那把竖琴的时候,岱思不在以西格?”

“不在,”达南惊讶地答道,“他怎么可能会在呢?羿司制作那把竖琴的时间,比朗戈创立早了快一百年,岱思是在朗戈出生的呀。”

摩亘咽下喉头的某种情绪。雪再度开始飘落,轻盈,漫无目的。他抬头望着空白的天空,突然感到一阵焦急的不耐烦:“又开始了!”

“不。你没感觉到吗,在那深深的地底下?要结束了……”

那天晚上摩亘独自坐在房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炉火。石壁和夜色环绕着他,围出一片熟悉而执拗的沉默。他双手拿着竖琴,但没有弹奏,手指慢慢地、不停地抚摸那三颗星的尖角和切面。最后他终于听到岱思的脚步声。门帘一动,他抬起头,与进门的竖琴手四目相视,思绪迅速穿透那双模糊又深不可测的眼睛,试探着探索对方的脑海。

他感到短暂的惊讶,仿佛打开某座陌生孤塔的门,却踏进了自己家。接着,某样东西像道明亮而炽烈的火焰猛然蹿进摩亘脑海,这股冲击让他双眼如盲。他踉踉跄跄站起身,竖琴喀啦一声滑落在地上。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然后那道耀眼的迷雾从他眼前逐渐退去,他听见了岱思的声音:

“摩亘——对不起。坐下。”

摩亘终于把头从双掌间抬起,眨着眼,眼前房里似乎满是片片雪花。他踏出一步,撞上搁酒的桌子,岱思轻轻扶他坐回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