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7页)

她听到有人在栏杆旁呕吐,转过身去,哑口无言地瞪着一张出乎意料的面孔,突然感到害怕,怕自己从港口劫来的这艘船上满载了易形者。但她判断没有哪个易形者会故意扮成这个难受得不得了的年轻女孩。她没直接走上前去,体贴地稍待片刻,等着女孩擦擦嘴、闭上眼睛,苍白颓然地瘫坐在甲板上。瑞德丽想起卢德晕船的惨状,便去找水桶,拿着长柄勺盛水回来时多少期望那幻影会消失,但它还在,小小的很不起眼,像堆在角落的一包旧衣服。

瑞德丽跪下,女孩抬起头睁开眼,看起来有股模糊的怒气,仿佛大海和船连手对付她似的。她颤抖着接过勺子,瑞德丽看见那只手细瘦结实、强壮有力,晒成棕色还磨出了茧,长在她尚未发育完全的单薄身子上显得太大。女孩喝干勺中的水,重新靠回船侧。

“谢谢你。”她小声说,闭上眼睛,“我这辈子从没这么难受过。”

“会过去的。你是谁?你怎么会跑上这艘船?”

“我是——我是昨天晚上来的。我躲在其中一艘小艇的帆布下,直到——直到再也受不了。大船往一个方向摇,小艇又往另一个方向摇,我难受得简直以为自己快死了……”女孩痉挛似的咽了口口水,睁开眼,又连忙闭上,惨白脸上的几粒雀斑显得格外清晰。瑞德丽在女孩脸庞的线条和优雅坚定的轮廓中看见了某种熟悉的东西,喉头为之一紧。女孩吞吸一大口海风,继续说道:“昨天晚上我正在找地方过夜,恰好听见你们在仓库那里说话,所以我就——我就跟在你们后面上了船,因为你们要去的地方正是我想去的。”

“你是谁?”瑞德丽低声问。

“赫德的翠斯丹。”

瑞德丽往后跌坐在脚跟上。一段短暂但刻骨的记忆涌现,摩亘的脸整个叠印在翠斯丹脸上,她已经好几年没这么清楚地看见摩亘,喉头感到一阵尖锐、熟悉的疼痛。翠斯丹看着她,带着奇怪怅然的表情,而后连忙撇开脸,往身上那件没形没状的朴素斗篷里缩得更紧。船身一阵倾斜,翠斯丹咬着牙呻吟道:“我想我真的快死了。我听到大君的国土继承人说的话,你们偷走这艘船,没有告诉你们自己国内任何人。昨天晚上我听见水手交谈,说侍卫逼他们往北走,还说——说他们最好假装本来就想去,否则要是反抗又遭制伏,岂不成了整片疆土的笑柄。然后他们谈到至尊,声音变小了,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翠斯丹——”

“如果你们把我放到岸上,我走也要走去。你自己也这么说,说你会走去。埃里亚梦见摩亘、在梦里叫喊出声的时候,我都听到了,还得把他摇醒。有一天晚上他说——他说他在梦里看见摩亘,可是认……认不出那是摩亘。那时候他就想去俄伦星山了,但当时是隆冬,老铎尔·欧克兰说那是七十年来赫德天候最恶劣的冬季,他们说服了埃里亚,要他再等一等。”

“他如果那时候去,绝不可能通过隘口。”

“葛阴·欧克兰也这么告诉他。他差点还是不顾一切地出发,但卡浓·马斯特保证一到春天就跟他一起去。等到春天来了……”翠斯丹的声音停住,一时间她坐着动也不动,低头看着双手,“春天来了,摩亘死了。不管埃里亚在做什么,我在他眼里都只看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所以,我要去俄伦星山弄清楚。”

瑞德丽叹了口气。太阳终于破雾而出,桅杆绳索交错的影子投映在甲板上,形成一片光影之网。在阳光温暖的照耀下,翠斯丹看起来比较没那么面色如土,甚至稍微直起身子也没出现痛苦的表情。她又说:“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能让我改变心意。”

“问题不在于我,而在布黎·柯贝特。”

“可是他让你和莱拉——”

“他认识我,而且也很难跟大君的侍卫争论。但如果连赫德的国土继承人都要一起去,他可能会打退堂鼓,尤其是全世界没人知道你在哪里。他可能会掉头,把船直接开回凯司纳。”

“我留了一张字条给埃里亚。总之,那些侍卫可以阻止他。”

“不行,在大海上就没办法,在这里我们找不到别人驾驶这艘船。”

翠斯丹痛苦地瞥一眼悬吊的小艇:“我可以再躲起来,还没有人看到我。”

“不,等一下。”瑞德丽顿了顿,思考着,“我的舱房……你可以躲在那里,我会拿食物给你。”

翠斯丹的脸色变得苍白:“我想我短时间内还吃不下东西。”

“你走得动吗?”

她费力地点点头,瑞德丽扶她站起,迅速朝甲板张望一番,带她走下台阶,走进那间小舱房。她给翠斯丹喝了一点酒,之后船突然一个起伏,翠斯丹摇摇晃晃地躺倒在床上。瑞德丽拿自己的斗篷盖在她身上,她软软地瘫着,看起来几乎没有形体、没有呼吸,但瑞德丽关上房门之际听见她的声音,空洞得像是从墓穴传出:“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