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5/6页)

而后,摩亘脱离亥尔,倒在地铺上睡去,像国土继承人一般梦见亥尔的记忆。他的梦境扰动不安又激烈,横跨数百年,其中有历史,有鲜少的几场战役,还有延续数天甚至数年的猜谜游戏。他建造伊莱,听巫师苏司说出五道奇怪的谜题让他保管,在狼群、雪麟群中生活,生下子嗣,主持国事,变得愈来愈老,老到没有年龄,成为永恒。最后,这些纷乱丰富的梦境终于结束,他回到自己内心深处,回到无梦的夜,一动不动地睡着,直到一个名字飘进脑海。摩亘紧抓住它,把自己带回这个世界,眨眨眼醒了过来,发现瑞德丽跪在身边。

瑞德丽微笑着俯视他:“我想搞清楚你是不是还活着。”她碰触摩亘的手,摩亘一把握住。“你还动得了。”

摩亘慢慢坐起。小屋里没有别人,他听见屋外的风正试着掀翻屋顶。他想讲话,但好一会儿才发得出声音:“多久——我睡了多久?”

“亥尔说,两千多年。”

“他这么老了?”摩亘愣了一会儿,然后倾身亲吻她,“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中午。你睡了将近两天,我很想你。这些天,大多只有胡堇陪我讲话。”

“谁?”

她的笑意更浓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摩亘点头:“你是一个两千岁的女人,叫作瑞德丽。”他握着瑞德丽的手静静坐着,将四周的世界归纳成形,最后站起身,由瑞德丽搀扶着站稳。他一开门,风便猛然掀开门扇,点点初雪在风中飞旋着消失不见。风打破他脑海的寂静,缠绕挥打着他,顽强冰冷,把他拉出梦境,重回自己。他跟瑞德丽一起跑过院子,进入温暖的深色宅邸。

那晚亥尔来找他,他正躺在房里的火堆旁,回忆并慢慢吸收取得的知识。瑞德丽让他独处出神。亥尔进门,他回过神来,两人的眼神越过火堆相视,是一种平和、无言的彼此认知。亥尔坐下,摩亘直起身,拨动柴薪,直到昏昏欲睡的火焰醒转。

“我来,”亥尔轻声说,“取你欠我的东西。”

“我欠你一切。”摩亘等待着。眼前的火光逐渐模糊,他再度迷失,这次是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

国王在他的记忆中探寻,有些漫无章法,不确定会找到什么。才探索没多久,亥尔就大为惊诧地放开摩亘。

“你居然动手打一个瞎眼的老巫师?”

“是的。我没法杀他。”

国王的眼闪着冰河似的光芒,似乎要说什么,但只再度抓住摩亘记忆的线条,前后来回编织,从通商大路到朗戈,再到俄伦星山,然后是摩亘在荒原上迎风弹奏竖琴的那若干个星期。他看见竖琴手死去,听见羿司在以西格对摩亘和达南说话,听见瑞德丽给了摩亘一道谜题,把他从那片死寂之地重新拉回活人的世界。国王突然放开摩亘,像只狼一样在房里大步地走来走去。

“岱思。”

这名字让摩亘感到一股出乎意料的寒意,仿佛亥尔一说出这两个字,就把不可能变成了事实。国王踱到他身旁,终于停步,低头瞪着火堆。摩亘疲倦地把脸埋进臂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比全疆土任何人的力量都大。你也感到那道心智拘控了——”

“他向来拘控着你的心智。”

“我知道。而且我无法反抗,我就是没办法。你也看到他在通商大路上怎么把我引去……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只凭一把他几乎弹不了的竖琴,我就去找他了……在安纽因,我无法下手杀他,甚至根本不想杀他,一心只想找个不杀他的理由,他便给了我一个理由。我以为他已经永远走出我的生命,因为我让他再也不能在疆土任何一处弹竖琴。我留了一个地方让他去,他对我弹竖琴,然后再度背叛我。我眼看着他死去,但他没死,只是把一副面具换成另一副。他打造了那把我差点用来杀死他的剑,把我像根狗骨头一样丢给亟斯卓欧姆,同一天又在御地者面前救了我。我不了解他,也不能挑战他,因为我毫无证据,而且,他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指控,都有办法脱身。他的力量让我害怕,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他只给我沉默,就像树木的沉默……”摩亘的声音渐弱,进而消失,他发现自己正聆听着亥尔的沉默。

他抬起头。国王仍凝视着火,但他觉得国王的凝视仿佛隔着数百年的距离。亥尔一动不动,似乎没了呼吸,摩亘从没见过他的面容如此沧桑,仿佛被一阵吹得他国土满是伤痕的无情冰风刻出一道道痕迹。

“摩亘,”他低声说,“你要小心。”摩亘慢慢醒悟,这句话不是警告,而是恳求。国王跪坐下来,非常温和地握住摩亘的双肩,仿佛抓着某个难以捉摸、没有实体、正逐渐在手中现形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