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5页)

另一个心智的碰触像翅膀轻轻拂过他的脑海、他的心,他发现自己又能动了,仿佛破除了一道咒语。风的声音改变了,从四面八方吹来低语,在夜色中填满瑞德丽的名字。

那种意识到她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秒,但他伸手将蕨丛触点成火,感觉她可能在四周任何一处、每一处,在身旁耸立的大树里,在燃烧的枯叶温暖他脸庞的火光中。他撕下罩衫袖子,清洗包扎手臂上的伤口,躺在火边凝视焰心,试着了解易形者和他们的企图。摩亘突然发现脸上正淌着热泪,因为瑞德丽还活着,因为她与自己同在。他伸出手,一把土埋了火,藏身在黑暗的幻象中,沿着白仕女湖广袤的湖岸再度往北。

他到达湖的最北端,没再遇见易形者,汹涌的白色水流从这里奔窜出去,形成席维河。由此望去,可以看见以西格隘口后方,以西格山遥远起伏的山麓和光秃的山峰,还有俄伦星山。为了自由,摩亘又不顾一切地跳进席维河湍急的水流中,一会儿是鱼,一会儿是枯枝,任水流将他卷入翻涌的深处,冲过急流和轰鸣的瀑布,完全失去时间感、方向感和光线。水流卷着他冲过无数急流,最后冲进一潭平缓碧绿的水中。他是一根被水浸透的木头,打转了好一会儿,除了木质的黑暗外毫无意识。温和的水流把他推进岸边一堆纠缠的枯叶和树枝中,直到他变成一只湿淋淋、脏兮兮的麝鼠,越过树枝爬上岸。

阴影中,摩亘再次易形。此处远不如他推想的那么偏东,庞然静止的俄伦星山正矗立在远方,披挂着傍晚的影子。但他知道现在比较接近以西格了,如果能安全到达那里,便能躲进迷宫似的地底通道,要躲多久就躲多久。他等到夜色降临才再度移动,以一头熊的形体在黑暗中沉重地跑去,朝着以西格山上空星座的方向。

他跟着星座跑,直到曙光乍现、星光消逝,而后不知不觉改变了路径。四周的树林变得茂密,让他望不见以西格山,丛丛浓密的灌木和荆棘迫使他一再偏离方向。地势陡然下降,他沿一条干涸的溪流穿过一处深谷,以为正朝北走,直到溪床逐渐升高变成平地,才发现自己面对着俄伦星山。他转向再度往东,树木在周遭围拢,在风中喃喃低语,树下的灌木也变得浓密,挡住去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了他的方向。最后他蹒跚着涉越一条浅河,却又在前方树林的空隙间看见俄伦星山。

摩亘在河中央站住。太阳悬垂西沉,像火把一样点燃整片天空。他身上的熊毛又脏又乱,他感觉又热又饿。听见蜜蜂的嗡鸣,他便闻嗅空气中有没有蜂蜜的味道。一条鱼在他眼前的浅水中一闪游过,他一掌拍去,没抓到。某种念头在熊的脑袋里低沉咕哝,变得愈来愈锐利,进而变成语言。他在水中人立,头左右摆动,皱着鼻子,仿佛能闻到在周遭一再变幻、将他挡离以西格的那些形体。

他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逐渐堆积,释放出一声深沉轰隆的咆哮,咆哮声震碎寂静,回荡在山丘与岩峰间朝他回吼。他又以隼鹰之形直冲上天,在高空划出一道金光,直到看见内地荒野无垠无涯地伸展在下方,然后朝以西格山飞去。

易形者从林间现身飞起,追在摩亘身后。有一段时间,他以盲目狂冲的高速飞在易形者前方,飞向远处那座青山,但日落之际,易形者逐渐赶上。他们的形体没有名字,翅膀让落日染得又金又红,眼睛和利爪都是火焰,尖锐的喙苍白如骨。易形者包围他,向他飞冲,又啄又撕,直到他羽翼零落,胸前血迹斑斑。他在空中摇摇晃晃,易形者一拥而上,用翅膀遮蔽他的视线,直到他发出一声尖利绝望的鸣叫,转头不再朝以西格飞去。

一整夜,摩亘在燃烧的眼睛的包围中飞行。近黎明时,他看见俄伦星山的面容耸立前方,索性在空中变回原形,任自己往下掉,坠落的高速让他喘不过气,下方森林旋绕着愈来愈近。落地之前,有东西劈过他的脑海,令他旋转着沉入黑暗。

摩亘在一片漆黑中醒来。这里有潮湿岩石的味道,远处可听见一道微弱、恒久的潺细水声,他突然认出那声音,双手紧紧握拳。他躺在冰冷赤裸的岩石上,全身骨头发痛,皮肤上满是爪痕。山的沉默如噩梦般压在胸口,他肌肉紧绷,昏乱盲目地竖直耳朵,等着一个并未出现的声音,而记忆则像一只只巨大粗壮的猛兽,围着他来回踱步。

黑暗随着呼吸缓缓流进摩亘脑海,他的身体似乎随之消融。他惊慌地坐起,睁大眼拼命瞪着,却什么也看不见。从思绪中那无星之夜的某处,他取出光与火的记忆,在掌中点燃呵护,逐渐看见笼罩在头顶的巨大石洞——就是在这座监狱里,他度过这辈子最悲惨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