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第2/11页)

但心中感到不安。

我的希望被装在一只小匣里,那匣的盖子严丝合缝地紧闭着。

当盖子打开时,那希望可能已经变质为绝望,我的心中充满这样的预感。万一它变成了绝望——一思及此,我坐立难安。

所以我绝对不会打开盖子。

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但那股预感,总是笼罩着不安的色彩。

——所以我才会做那种梦吗?

“你的老家在东京吧?”

“是,在武藏野。”

“你老婆在等着吧?”

“内人……”

青色的。

青色的,巨大的。

青色的,巨大的,面无表情的脸。

梦中那张骇人的脸突然浮现,我一阵战栗。

真羡慕——德田说:

“我老家在千叶,可是听说我老婆因为营养失调已经死掉了。那种乡下地方应该没有空袭,至少该有点吃的,内地怎么会搞成那样呢?说是乡下,也就在东京旁边,或许也碰到攻击了。我儿子出征了,老头子也行走不便,所以可能不会有人来接我吧。”

我本来是个渔夫——德田说:

“往后还能继续当渔夫吗……不知道船还在不在。还能打鱼吗?你本来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工匠。”

“那很好,很容易找工作。有一技之长真好。”

“会吗?”

我不认为。

“什么工匠?木匠吗?”

“也做木工,但主要是金属加工。”

不对。

我是做箱子的。

人家都叫我箱屋。说是箱屋,但不是在花街柳巷替艺伎打杂的跟班小厮。 [43]顾名思义,是制作箱子营生的意思。

那么你啥都能做啊——德田说:

“那才是到哪儿都不怕没工作。”

我能做其他工作吗?

我的手指很灵巧,但不擅长与人打交道。

铁料和木头,不会说话的材料、机器和道具——这些东西,我可以毫无滞碍地面对它们,但我无法正视人的脸。不管是用人还是受雇,我都觉得别扭。

欢笑、生气、哭泣。

传达、领会。

这些一般人会做的一切行为,我都很不擅长。

箱子很好。

箱子是以直线构成的,不会扭曲或弯曲。

即使弯曲,也是按着道理弯曲。如果角度和弯曲度没有明确计算好、不照着预先决定好的去做,就没办法做出箱子。严丝合缝地围起来、严丝合缝地盖起来,箱子才终于是个箱子。

相较之下,人心暧昧,捉摸不定。别说捉摸了,连形状都没有。我害怕面对那种不成形的东西。

混沌很可怕。

整然。

有序。

会追求这样的整齐,我认为并不是源自聪明。我这个人愚直、迟钝,绝对称不上聪明,所以才会追求明快明了。

我听人说军队是个简单明了的地方。他们说那里是个整然有序的组织。

我想,那么那里很适合我。

不必思考太多,只要好好执行命令就行了。我想那样的话,或许起码比散漫无章难以理解漫无边际的日常生活更适合自己。

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

人就是人。

士兵是人,不是箱子。

长官和敌人也是人,将军和新兵也是人。

怎样都无法变成记号。

排成一排挨揍的士兵,每一张脸都不同,个子也不一样高,想的事也不一样,身世不同,全是不同的人。明明如此天差地远,却因为阶级相同,就被当成一样的东西对待。虽然若是代换成记号,无论张三李四,都只是个二等兵。

但就是没办法真的代换。

完全没有秩序可言。

作业也潦草粗率。

不管是堆沙包、挖洞还是汲水,全都杂乱无章。虽然不是随便做就能做好,但并不要求做得准确。没有水平垂直,甚至没有直线。

讲究精确,被视为不必要。

要求的只有速度与牢固。

对于工作上向来一板一眼,不允许分毫偏差的我而言,这些潦草的作业完全就是折磨。

简直就像孩子打泥巴仗。

太肮脏了,不卫生而且不正确,不适合我。

保养刺刀最合我的性子。我细心有加地保养,连别人的也一起保养。

即使如此。

只要攻击就会弄脏。

受攻击也会弄脏。

只要遭到轰炸,一切都会变得粉碎。

泥土石块。火药的臭味。闪光。烟雾。煤。火星。血花。肉块骨片。惨叫声与爆炸声。所有东西都炸得隆隆震响。哭叫般的赤红色天空。

我受不了了。

军队不适合我。

你跟我差不多岁数吧?——德田问。

“我已经三十七了。”我回答。

怎么,比我年轻多了嘛——德田笑道:

“我还以为你是个老新兵,揍你的时候还特别手下留情呢。唉,是不年轻,但还是比我小多了。我已经四十五了呢。这把年纪,前线太难熬了。不过与其让十九、二十的年轻人送命,还是老人死了好,所以我还是拼命冲上最前线奋战。咱们都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