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壹夜】青行灯(第8/12页)
我请两人帮忙联络办公室和自家后,请他们回去了。
我们聊了一阵子公事。
晚饭之后是酒宴。
说是酒宴,也只有我和老人两个人。女佣已经下班回去,只留了一位住在宅子里帮忙的厨娘。
平田,平田老弟——胤笃先生叫我。连叫两次名字,是老人的习惯。
“你……工作几年啦?”
“调到奉赞会已经六年了。我进入有德商事奉职,是昭和十年 [4]的事。但中间曾经出征,所以有两年的空白。”
“那么已经十八年啦?你几岁啦?”
“四十一。”
“是我的一半。”
老人深深地坐在藤椅中。
“我是明治六年 [5]出生的。出生时是华族,但三岁时被送去当养子,所以没资格当华族了。”
也不是当华族就怎么样啦——老人脸颊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我的生父……就是他写下之前你拿给我的、放在那边的古文书。”
老人指着书桌上。
上头堆积着从中禅寺那里接收的五十本由良家文书。
“由良公房,他是个没用的家伙。我是公房的幺儿。因为我大哥公笃——他也是这些玩意儿的作者之一——公笃生了长子,所以我被送出去当养子了。”
我们家兄弟很多——老人说:
“我的养父,就是我生父公房的弟弟。所以呢,唉,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由良家。可是只有本家才是华族。我被送出去以后,由良家就受封爵位,本家成了伯爵家。不过因为被当成叙爵内部规章的例外处理,所以……”
大家都骂由良家是爵位小偷——老人有些自虐地说。
这件事我听过几次。
“我的养父是个没口德的家伙,成天骂本家,骂得不堪入耳。而我就是听着那些污言秽语长大的,所以一直深信公卿、华族全是些蠢货。实际上……”
也真的很蠢吧?老人问我。
我没办法点头同意,却也没有否认。
“那栋……荒唐的城堡般的公馆落成时,我十四岁。那宅子呢,唉,就是个证据。我哥哥公笃、侄子行房,全是群蠢货,对社会一点贡献也没有,也没办法自食其力。我打心底瞧不起他们。我一直这么以为,可是啊……”
其实我是在嫉妒吧——胤笃先生用不像他的语气说。
“嫉妒?”
我感到意外。
当然,在胤笃先生身上看得出这样的态度,看在世人眼里应该也就是嫉妒,但我一直认为即便真是如此,这个人就算撕破嘴巴也不会承认。
“我啊,是有类似自卑情结的情绪。现在也没有华族制度了,但当时还没有完全摆脱德川时代。说什么四民平等,直到我出生前,四民都还是泾渭分明的。不同身份之间的区别,是不可侵犯的。就算废除了,也只会教大家不知所措。”
我懂那种感觉。
方针改变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改变,应该自有它的理由,而且既然规定下来了,也只能服从。不过姑且不论道理,情感上就是难以接受。
前些日子和美国人洽商时,我就感到尴尬至极,如坐针毡。尽管对方毫无恶意,但直到几年前,美国人还是令人憎恨的仇敌。在论到好恶之前,我更感到有些害怕。当然,合同上不会写下我这样的心情。
人就是想要歧视别人、被别人另眼相待——老人说:
“所以过去的身份差异,说穿了就是被华族制度取代了而已。一瞬间,我的养父就被贬低了。只因为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就被排除在华族之外,那当然要闹别扭了。我的养父本来就善妒,而我完全继承了他那种性子。明明不是他的亲儿子……但我就像养父的复制品。”
太可笑了——老人说。
“可是会长,虽然您这么说,但在您这一代就发迹显达,非常了不起了啊。请您别说这种丧气话。”
“什么发迹、发财,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啊,平田。只是剩得多、剩得少罢了。”
“剩得多、剩得少……?”
“像你,不也活得好端端的吗?也就是说,人只要活着,就算是赚到了。其他的呢……全是多余的。有钱人呢,就是钱太多的家伙。”
有人说,钱没什么了不起——老人说,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笑了。
“钱……没什么了不起?”
“钱不用的话,就只是堆废纸……唉,说得也是啦。由良本家那伙人,连自己那口饭都赚不了,所以才说他们蠢。但话又说回来,赚得比够养活自己的还要多,就叫了不起吗?倒也不是。”
一样是蠢啊,平田——老人说:
“都是一样的,五十步笑百步。听好了,平田,平田老弟,我呢,自以为这辈子活得无怨无悔。我向老天爷发誓,我也绝没做过什么愧对世人的事。可是啊,若要说后悔,我这辈子都在后悔;要说羞耻,我简直无颜见人。就是这样的啊,平田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