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与利(第4/7页)

其实他们并不熟。

安在N城三个月,最常做的事情是就医和休养。利先生拥有设备极先进的私家诊所,有能力随时召集全城第一流的医生会诊。即使如此,安也很清楚地知道,他的这条命,保得实在非常侥幸。直到现在,他都还处于缓慢的恢复中,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一部分内脏其实已经死掉,对复杂的身体运作毫无反应——这种身体的无力感,在过往的亡命生涯中从未出现过,也无法判断是因什么伤害而得来。

利先生提供他一切所需,三两天会给他一个电话询问近况,在他终于可以自己走动之后,也有几次短暂的会面。他不大说话,而她很忙很忙,时间常常在他的沉默和她的电话中流逝过去。

相当于庇护者与门客的一种关系,演变到床边讲故事的程度。

或许利先生对自己判断人的自信,强烈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要知道男人中或许有好人,但要好到如此美人当前,无动于衷的,除非他不是正常人。

或许安对自己控制自己的自信,也强烈到了同样的程度,否则他不会一声不问,便默然随利先生前来。

两个看似迥然不同的人,在这瞬间交流了一个眼神,有一种无法解释的默契,在空气里悄然滋生。须臾,安无奈地笑一笑,利先生将这笑意看作纵容,眼睛越发睁得明亮,渴望地投过来。

给阿落讲过的故事,在记忆中堆积着,浮在最上面的,是一个很短很短的。

从前有一个南瓜,爱上了一个桃子。

它们把自己的根连在一起,后来就结出了一种奇怪的果实。

吃起来像南瓜,闻起来像桃子。

吃过这种果实的人,都是很幸福的人。

这么蹩脚的故事。阿落听得笑嘻嘻的,入睡前他说:“爸爸,我小时候你给我吃过这种果实吧。”

一面说一面翻过身去,手臂搭在脸边,笑容留在嘴角。

幸福地睡去。

就像现在利先生脸上的表情。

只是她说:“我应该没有吃过那种果实吧,不晓得哪里有呢。”

喃喃叹口气,脸贴住枕头,眼睛合上。忽然又偏过头来,对安说:“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安心。”

那点小儿女的爱娇,真情流露,长发窝在枕上,她说罢这句话,就放心地睡了起来。

安怔了一怔,伸出手,关了灯。窗帘外微微的光透进来,室内一片温柔寂静,只有利先生逐渐平稳的呼吸,调和着夜色。

十二时到凌晨两时。

天下太平。期间利先生翻了一两次身,踢开了被子,睡衣下分寸柔美肌肤在幽光里泛出诱惑色泽,对男人来说,比猎人的钩子更加锋利。

安已经多年没有亲近过异性,因身份敏感,也因分身乏术,他像一个最清心寡欲的鳏夫,照顾自己唯一的骨肉,战战兢兢地在自我牺牲中平淡地生活着。

说不寂寞,也是假的。但如果寂寞已经变成血液继续流动的原因之一,那么坚持这样一个端坐不动的姿势,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准两点的时候,安喝完了第一杯水,他站起来,准备去洗手间取第二杯。

经过衣帽间的门时,他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响动。

有时候我们深夜睡下,头脑还清醒的时候,也会听到家里某个角落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木头的呻吟,或者墙壁的颤抖,转瞬即逝,我们也就出一口长气,安心地闭眼。

但他现在听到的,并不是那种虚惊。

那是很实在的嘈杂,而且有越来越喧哗的趋势,似来到一家小型剧场的后台,五分钟后要上台表演的艺人们,正在发出的那种动静——不是说话,不是歌唱,是一味的吵。

安悄悄打开了门。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如同幻觉。

里面没有光。黑暗的房间里,只透进卧室里的一丝亮,常人连物体的大致轮廓都绝对看不见。但安不是常人。

他第一眼就注意到,左边,放春装的那个独立架子上,由知名设计师成套搭配好的数十套衣服,本来好好地挂在衣通管上,现在全部下了地。

下了地,但并没有尽衣服的本分,软软委顿下去,而是倔不可言地挺立着,裤腿空空的,但笔直,袖子或交叉,或环抱,似在惊疑不定。其中一套宝蓝色短袖V领衬衣加雪纺长裤,腰身搭配一条过渡色饰带的,动作看来比谁都快,已经跑去了鞋架那里,裤腿下摆好一只露趾系带凉鞋。要说那姿势比一个真人到底少一点什么的话,估计也就是领子上的一张脸了。

利先生的确没有神经衰弱。她所看到的都是真的。

居然还能够坚持在这里睡觉,甚至还睡得着,安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了不起。

他把门稍微开大了一点,更多的光透进来。这时候直立在地上的一套套衣服,猛然被人抽走一口气般,齐齐瘫软在地,散落如棉丝——本来就是棉或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