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幕

2006年,勒努瓦

什么叫作真爱?

坐在山坡上,看着莎文娜在马匹之间穿梭,我再一次思考这个问题。突然之间,造访牧场去找她的那一幕闪进脑海……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感觉起来,也越来越像一场梦。

那些钱币一枚接着一枚卖出,卖价都不及实际价值。我心里很明白,爸收藏所剩的几枚会落到其他人手中,而这些人绝对没有我爸这么在乎它们。到最后,仅存的一枚会是野牛五分镍币,我就是无法把这枚也给卖了。除了那张合照以外,这就是爸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了。我不管到哪里都带着这枚镍币,大概像是某种护身符吧,里面藏着我对爸所有的回忆。我会经常从口袋里掏出钱币,就这么看着,手指划过包着钱币的塑料套。恍惚间,似乎可以看到爸坐在书房看《灰页》的情形,还能闻到厨房里油锅煎培根的香味。这些回忆让我微笑,在这样的时刻,我不再孤独。

但我还是孤鸟一只,也承认这是既定的事实。莎文娜和提姆的身影走进我的视线,让我暂时推开这个想法;他俩手牵手往房子的方向走去。这两人相互触碰的模样,让彼此真诚的情感表露无遗。我必须承认,他们看起来是完美的一对。提姆出声唤着艾伦,艾伦走过来加入他们,三人一起走回家。我纳闷他们一路上会说些什么,好奇这一家人的生活细节,但我也非常清楚,这完全不关我的事。听说提姆的疗程已结束,城里大多数人也期望他会完全康复。

我雇用一位当地律师,这些都是上回我来勒努瓦时他说的。当时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手里拿着银行本票,请他存进募款给提姆治病的账户。我很清楚律师与当事人间的保密特权之类的事,知道他不会跟镇上的人透露半个字。对我来说,不让莎文娜知道非常重要。所有的婚姻关系都容不下第三个人。

不过,我倒是要求律师随时告诉我最新的情况。在过去一年里,我在德国跟他联络过好几次。他告诉我,他联络莎文娜,告诉她有个人要匿名捐款,但要求不定期了解提姆的情况;莎文娜听到金额时感动得哭了。律师也告诉我,之后一星期内,莎文娜送提姆去得克萨斯大学安德森癌症中心看诊,随后得知,十一月将进行临床试验疫苗,而提姆是最佳受试人选。他还说,接受临床试验之前,提姆也做了生物化疗和辅助疗法,医生都认为这些疗程能帮提姆消灭肺里的大量癌细胞。几个月以前,这个律师也告诉我,所有的疗程都比预期要来得成功,现在提姆也正式进入愈后的缓解期。

虽然目前没人能保证提姆能活到老,不过这些疗程让他有机会活下来,而这就是我想要给他们俩的。我希望他们能一直快快乐乐的,我希望莎文娜快乐。我今天看到的,也确实如此。我来到这里,就是想确认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卖了钱币给提姆治病,决定永远不再跟莎文娜见面。坐在这里,看到这么多,我知道我的决定的确是对的。

决定卖掉钱币,是因为我终于了解了真爱的意义。提姆告诉过我,也用实际行动做给我看了。不管必须面临多么痛苦的抉择,爱一个人,就是能够明白,让她快乐比让自己高兴更重要。离开提姆病房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他是对的,但作出正确的决定并不容易。这些日子以来,我的生命似乎少了什么,我必须找回那种完整的感觉。我知道我对莎文娜的感情不会变,而且也知道,我永远会质疑这决定到底对不对。

但有时候,我也会猜想,莎文娜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觉。这也是我重回勒努瓦的另一个原因。

夜幕渐渐低垂,我的视线仍停留在牧场的方向。今晚是满月的第一天,对我来说,所有的回忆又会重新回笼,一如往常。月亮缓缓从山坡另一端升起,我屏住呼吸,看着雪白的月光闪耀在地平线上。树林因为月光而变得一片银白。虽然当下我想重新回忆甜蜜又苦涩的过往,但我别过头,再一次望向牧场。

我就这么坐着空等。月亮慢慢移过天际,附近家家灯火一一熄灭。我发现自己焦急地瞪着前门,殷切希望奇迹发生。我心里知道她应该不会出现了,但依然无法说服自己离开。我慢慢呼吸,好像这样就能吸引她走出大门。

最后,莎文娜终于出现了。一股颤动从脊椎蹿了上来,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莎文娜在台阶上驻足,我看着她转身,似乎是往我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乍然间,毫无理由地,我无法动弹——虽然心知肚明她绝对不可能看到我。我从这里看到莎文娜轻轻关上身后的门,慢慢走下阶梯,漫步走向庭院中央。

她在那里停住脚步,怀抱双臂,回望身后确定没有人跟着她。最后,莎文娜似乎放松了下来。接下来,我就像是目睹了一场奇迹:莎文娜慢慢抬起头,面对着天上的满月。我知道,她也沉浸在我们共有的回忆里。在那一刻,我真希望她知道我人就在这里,但我不能。我只能继续藏身此处,和她一样遥望明月。就在举头望天的那一刹那,我和她似乎又回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