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东京

世之介坐在新宿站东口的咖啡店,望着楼下的站前广场发呆。苦涩不堪的蓝山咖啡早已喝得一滴不剩,掉落在盘子上的配咖啡的黄油曲奇饼干的饼干屑也用手指头沾起来舔光了,世之介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几天前,他和祥子挨家挨户去找巧克力的主人;此刻,他等的人正是巧克力的主人,也就是和他住在同一栋公寓的邻居——室田惠介。

原来巧克力是室田分手两年的女朋友送给他的,却被误投到世之介的信箱。早先,室田已经在家庭餐馆向世之介道过谢了。当时他只说:“分手时,我对她很残忍。”然后就再也没提此事。世之介不懂恋爱的微妙之处,身旁的祥子更不清楚,短暂的沉默之后,世之介装作完全了解的样子说道:“感情的事本来就很难说清楚。”老实说,怎样做才称得上“残忍的分手”,世之介连半点想法也没有。

和室田道别后,祥子问他:“什么样的分手方式叫作残忍?”几分钟前才装出一派了然的样子,现在可不能回答不知道,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当然是把对方伤得很重。”自己究竟在说什么,连本人都搞不清楚,不过,祥子却有感而发地说:“室田先生看起来不像是会伤害别人的人……”

“越是好好先生,一旦做出伤人的事,越会使对方加倍受伤,不是吗?”世之介说道。

“哇,世之介,你这句话说得好有哲理哦。”

祥子看着世之介,眼神里尽是钦佩之情。

世之介边和祥子说话,边回想自己是否伤过谁。念小学的时候,弄哭过班上的女生,不过,应该还不到伤人的地步。和仓持约好一起逃学打台球,结果自己爽约了,仓持虽然对他说“我受伤了”,但两个人都明白此受伤非彼受伤。世之介很快得出结论,直到今天,他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这时,走在旁边的祥子走进了他的视线。

世之介顿时恍然大悟,其实不是自己没伤害过别人,而是还不曾与谁亲近到能伤害对方。

挂在咖啡店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世之介赶紧转头去看,进来的人不是室田,而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客人。她们还没就座,就告诉服务生:“我要柠檬茶。”“我要咖啡。”

世之介又俯瞰了一回新宿站东口的站前广场。车站吞吐聚散了大量人流,进站的人和出站的人在交会的瞬间,近乎完美地错身而过。

大约一年前,自己抱着一大袋行李也是从这个出口走出来的。世之介突然意识到,经过了一年,自己如今也成了在那个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一分子了。

他看了店里的时钟一眼,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室田明明告诉他:“十分钟可以到。”他向经过的服务生加点了一杯咖啡。

室田是个摄影师。不过,他和世之介住在同一栋公寓,租相同格局的房间,由此可见不是什么知名的摄影师。其实,室田现在应该还称不上摄影师,用未来的摄影师形容他更贴切。室田立志做一名摄影记者,只要存够了钱,他就要到世界各地去旅行,一边摄影一边做报道。

最近新宿的一个小画廊举办了一场摄影联展,室田也有作品参展,所以,世之介挑了今天前往观赏,恰巧碰到室田本人也在会场。室田便邀他:“看完后如果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吧。”

室田这次参展的作品,是摄于前年阿基诺当选总统的菲律宾。室田的镜头一开始就对准了支持的民众,拍下他们的神情、面容。世之介明明只是在看照片,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激情的吼声。

说到拍照,世之介一直认为就是把大家集合在一起,然后说:“笑一个!”朋友要拍照,他就勉为其难地配合演出,每每看到冲洗出来的照片,就只有一个感觉——自己从照片里瞪着镜头看。

服务生送来第二杯咖啡时,室田终于出现了。原来他要离开会场时,朋友正好来找他,也就耽搁了一些时间。室田再三道歉,反而让世之介惶惶不安。为了追查巧克力的主人,第一次看到满脸胡楂的室田时,世之介心想这个人怎么如此不修边幅;而一旦得知他是个摄影师,顿觉邋遢的胡子不再邋里邋遢,而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胡子。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你觉得我拍的照片怎样?”

要了一杯咖啡的室田一面点烟一面问道。

“哎……很好……很好……”

刚看完展,被问到这种问题是意料中的事。世之介要是脑筋灵活一点,早一步想到,也能准备几句中听的话,可惜他一点儿也不机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室田见状马上改变话题。

“对了,刚刚跟你提到的照相机,我带来了。”

室田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台二手的徕卡相机。虽然是旧型机身的相机,但一眼就能看出是被妥善保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