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与飞鸟』五(上)(第3/4页)

  “一束花。她喜欢米迦勒雏菊。”

  “你对她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跟你说过,我……我很平静,非常平静。平静到……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他的手有些颤抖。

  “好吧,”蒋医生似乎很轻易地接受了他的说辞,“不管怎么说,你跨出了一步,很重要的一步,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变化。”

  “……你真这么想?”

  蒋柏烈微微一笑,用他那种惯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说:“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董耘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五点半了。他点了一支烟,穿过种满了梧桐树的校园,来到灯红酒绿的马路上。每一次下雨,这个世界仿佛就被分成了两半,一边是浮于地面的现实世界,另一边,则是倒映在雨水里的虚幻世界。

  他觉得自己常常很难分清哪一边是现实,哪一边是虚幻。从五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开始,他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曾是一个意气分发的有为青年,对人生抱有伟大的理想,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与渴望。他在最得意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女孩,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从家世到智商,样样匹配得刚刚好,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是人人称羡的一对。他们结婚了,那么热烈地爱着的两个人在情最浓时互许终身。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他是上帝的宠儿——连他自己都是这么肯定地相信着。

  可是两年之后,他们遇上了一场可怕的车祸,在那场车祸里,他失去了几片骨头,以及……他的妻子。

  那也是一个下雨的夜晚,他开着车,她则坐在他身边,他们像往常一样去父母家吃饭。在过江的大桥上,反向车道的一辆车冲出隔离带,狠狠地撞上了他们。撞击发生在车的尾部,由于冲击力,车子调了个头,在这悲剧般的旋转过程中,副驾驶位被旁边车道的货车撞个正着……救护车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

  董耘的人生就此改变。

  他醒来时,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是能够动的,父母在他身旁流着眼泪,分不清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如果说喜悦,就有点显得太不厚道了,可是他一直觉得,当睁开眼的一霎那,他确实在母亲眼里看到了喜悦——因为跟已经被宣判了死亡的儿媳比起来,儿子能够活着是一件多么多么幸运的事啊!

  他没有参加妻子的葬礼,因为他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出院之后,他又花了半年的时间来使自己恢复成一个正常人——至少看上去是正常的。这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挫折,从没经历过逆境的他强迫自己忍受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各种痛苦,甚至可以说,从那时开始,他一夜长大。

  父亲因为一直担心他,终于也病了,于是康复后他接管了出版公司,这份他拒绝了很多的工作终于还是被接受了——他必须这么做,经历了生死之后,他更能够体会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不过他做得不好,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要不是原本就存在着的良好的运营模式和一批敬业的员工,他想这公司也许早就完了。但幸运的是,噩梦没再继续,一切都按照原有的轨道运行着,他的生活似乎又重新变得美好……但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变了。

  他不再是原来的董耘,而是一个,被束缚起来的男人。

  那束缚着他的是什么?

  很难说清楚,但很大程度上,是愧疚与疑惑。

  他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自己。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了解,那么他如何去了解别人,别人又如何了解他?

  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传来轮胎和地面强烈地摩擦之后所产生的刺耳的声音。原来是一辆货车差点撞上了行人。

  冲出马路的是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小女孩,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站在马路中央,惊魂未定地看着那货车司机。

  董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到那女孩回神离开之后,才敢呼吸。

  他坐上出租车,行驶于布满细雨的夜晚。有时他觉得自己很寂寞,必须一个约会接着一个约会。有时候他又很怕人群,享受一个人的孤单。可是今晚,他有点不确定,究竟是要去找别人,还是独自呆着。

  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起来,屏幕上显示着“邵嘉桐”的名字。